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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Chapter 37·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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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天聞命從光明街逃跑以後,他又跑回去了。

但是時敬之并沒有離開。

時敬之說得沒有錯,他的确見過他。

他路過學校頒獎的禮堂,透過學校的花窗偷偷往裡看。

那天雪好大,他凍得四肢僵硬,可是德爾菲諾卻有溫暖的陽光。聞命後來才了解,那是因為這裡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空氣調控系統。

他看到台上有個人在發表演講。聞命覺得他眼熟,一頭黑發很引人注目,聞命猛然記起,他在某些宣傳片中看到過這個人。

那一刻聞命感覺自己被牢牢困在牢籠之中。他在海浪的催眠聲中長大,又在這一刻偷聽到人間的竊竊私語,這些光彩奪目的人生把他的人生襯托成一場鬧劇。

聞命偷偷換了炸彈,他心裡很忐忑,怕回去又會挨一頓毒打。

他順着學校的小路離開,第一次認真瞧一瞧這座陌生的城市。

大學建築大部分是哥特式,帶着尖頂。旁邊的職工宿舍樓風格迥異,建築者本人該是受了海洋崇拜與安東尼·高迪作品的啟發,主樓形似長達幾十米的鲸魚,内部結構複雜,彎曲誇張的穹頂、大片原型的亮藍色玻璃、如同骷髅骨架的煙囪以及華麗神秘的镂空花窗,無不散發着魔幻的氣息。懸挂式高速鐵路與玻璃塔環繞城區四周。

學區距離這個地方并不遠,德爾菲諾大學和附屬中學全部位于這個區域的南側,由巨大石頭建成,這些曲面建築樣式誇張而充滿活力,每年被學生追逐稱頌的是一座象牙白的教學樓,周圍的人都愛叫它‘真正的象牙塔’、‘水晶之城’或者‘石英之城’。

大學城附近是幾條熱鬧的商業街和小吃街,大學城後方還有條酒吧街,左側是蘇格蘭式酒吧,夜裡上了年紀的人愛在這裡聚集聊天,白天的時候許多學生愛在課餘時間點杯飲料坐在這讨論小組作業。右邊是俄羅斯式小酒館,居民最愛在冬日來這裡喝烈酒,偶爾看看金發長腿大美女跳芭蕾。

聞命就一直在周圍瞎轉悠,他渾渾噩噩迷了路,忽然發現自己又轉回來大學門口,他可能真的很向往上學。

聞命再看了眼古樸莊嚴的學校,正沖着的地方是個咖啡館,食堂門口有個水池子,裡頭種滿荷花,校園裡隐隐約約飄出笑聲和蘇格蘭風笛聲。

聞命走出校門,發現自己腳下有東西,他在馬路牙子上站住了,發現是一隻咬着褲腿的小烏龜。

“呀!”他聽到身後有人發出一聲驚呼。

聞命四肢僵硬,滿身戒備地轉過身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那是個風姿秀穎的小孩,穿着一身整潔的方格校服,胸前帶着同色系蝴蝶結。對方正把視線從地面上移到聞命臉上,他的目光同聞命交彙,像是沒想到聞命的模樣,他微微一愣,視線在聞命臉上停留幾秒,才輕笑着說:“是好運氣。”

“你說什麼?”聞命忽然覺得臉皮發燙,他的腳趾緊抓地面,心中蓦然生出一種被審視的羞赧。

對方微微訝然,仿佛才明白過來,他不是這裡的學生。那人露出歉意的表情,又輕聲解釋道:“學校有個不成文的傳統,誰要是被荷花池裡的小烏龜咬了褲腿,誰就能迎來好運氣。”

荷花池裡的苗子不少,有很多是學生放養的,他們都喜歡在考試前拜烏龜,拜考神得好運。

那小孩看着聞命褲腳一直不松口的烏龜笑:“你腳上這隻弄不好是我朋友放的,他每次考試前都買一堆烏龜塞荷花池。”

聞命低頭看,就是最平常的那種龜。

紅耳龜。聞命知道,它們求偶的時候喜歡搓小手,他見過的這種烏龜,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聞命想了想,這是人家學校的東西,要送回去。

對方笑着擺擺手,這是好運和福氣。

聞命就低下身,把它捧起來,烏龜又縮進殼裡。

“它很聰明。”對方走到他身前,伸手摸了摸烏龜的殼,“留下吧!祝你好運!”

聞命看着他沖自己揮揮手,笑着離開。

“喂!”聞命忍不住在背後喊他,他突然想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人疑惑地回過頭,聞命卻突然改了心思,他說謝謝。

他想起這個人剛才在領獎台上演講,意氣風發,光彩奪目,于是他說,“祝你前程似錦。”

聞命從驕陽下走入風雪中。

聞命把那隻小烏龜藏在袖子裡養了幾天,又買了一堆工業龜龜糧,這種東西不見得比海島野生的食物好,但是聞命依然在德爾菲諾大區的超市裡買,仿佛這樣就可以和這座城市有點聯系。

他回去真的迎來了好運氣,路上碰到聯合政府的人抓他,他僥幸逃脫了。

回了海島雖然被毒打,卻沒受比以前更多的打罵,聞命拿刀片把戳進腿肚中的木刺挑出來,敷上草藥,然後繼續養烏龜。

但是後來那隻烏龜被人發現了,他們把它串在木釺子上,拿烈火烤,聞命眼睜睜看它化作一團黑色凝固物,感覺自己的心裡被生生剜去一塊肉。

他沒有想到在奧本能再見那個人,他輕易辨别出這個人的臉,心跳如鼓,他想他可能把一輩子的好運氣都用在那一天了。

他鬼使神差地把這個人帶進偷渡船,逃跑了。他早就有逃開的打算,為此還準備了好多形式各異的衣服,有好幾件是裙裝,他們窩藏在狹隘船艙中。聯合政府對于某些群體有特殊規定,這是一種深入社會文化的規則。聞命為了活下去,特别會利用規則。他塗着粉粉綠綠的眼影,在胳膊上畫出花臂,用一種别樣的身份換來别人的網開一面。

聞命順着光明街的土路往回跑,那條路很長,但是他奮力奔跑,一共磕倒了三次。

他想,時敬之看不見的,哪怕時敬之要走,也總得有個人去送送他。

是的,時敬之是看不見的,聞命一開始隻把他的抗拒當成因為失明而無措,沒有想到他把自己當爆炸犯。

他想着想着又難過了,你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孩,又不會照顧自己,又看不見東西,你除了我,你還有誰可以依靠呢?你跑什麼呢?我有那麼壞嗎?

他想,我有那麼壞嗎?因為我很壞,所以你要急着離開我嗎?

聞命又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卑劣,他的确特别壞,他沒有欺騙,但是他隐瞞了,他因為怕被聯合政府抓去關進苦勞,就一直膽怯地沒有去找巡邏官,見到那些人都會繞道而行。

聞命曾經自暴自棄地懷有僥幸心理,自己是海島壞人的小孩,那麼他是理所應當該做個壞人的。

可是冥冥之中,又有一種強烈的是非觀在鞭策他,趨勢他,讓他再跑回家。

他想其實都無所謂了,被抓就被抓吧,他一點也不後悔。他也想,時敬之說不定不忍心他被抓走呢。

他最後痛苦地想,遇見時敬之耗盡了他一生的好運氣,可是時敬之遇到他呢?

他好像終于明白過來,他對于時敬之而言,是種不必要、不應該、不需要的存在。

他瓜分了時敬之原本幸福又坦蕩的人生,就像滾雪球一樣,他把雪球推下山坡,眼看它越滾越大,現在他得跑到雪球前方,一步一步把雪球推回來。

*

聞命沒有想到,時敬之并沒有離開。

時敬之脖子上那根槍管,最後隻能是槍管。

他把那把槍裡的子彈全賣了,然後買了一雙芭蕾舞鞋的綁帶。

他到處找不到那種連貫的緞帶,就買了好幾雙鞋,拜托裁縫給縫起來。

時敬之在過年的時候送了一根緞帶腿環給聞命。屋子裡沒有燈,不過沒關系,他本來就看不見,然後摸黑彎下腰,給聞命把腿環綁上。

他們一起提前慶祝了新年,聞命打開唱片機,又把放映機也打開,在光明街的斷壁殘垣上放電影,然後蹦蹦跳跳地跳舞。後來梅姐他們聽到聲響,大家一起走出門,跳着凱利舞,一起轉圓圈。

聞命繼續閱讀吐露吐露司機先生寫的信。

這些屬于大審查時期的書信相當于“違禁品”,聞命猜測,這一定是個窮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人,因為他寫,他們叫我人中渣滓,閣樓中的饑餓詩人和住在地下室裡的寫手,我孤立無援,還要受盡掌握着話語權的上層人士的攻擊。

不過這位低落的詩人有一位摯愛,并将這位摯愛當做畢生最高理想,他照例在書信的結尾同摯愛表白,“親愛的歐蕾歐蕾波娃女士,我正在給您寫信——雖然您可能并不知道我是誰,感謝今日您同我的相見。您在同我講話,但是很抱歉,我根本沒有聽清内容,在我的記憶中,您是我的紅日,是那樣不可接近的,而今天看到您翻書時候,指尖沾着墨汁,如同普通人一樣笨拙,稚氣,我才忽然發現,您是這樣可以親近的。您墨色的指尖令我牽挂。希望我拙劣的字眼沒有對您造成冒犯——那一定是因為我脫缰似的思路超越了我的筆。雖然沒有聽清您的講話内容,但是,請您相信,我對您保持着堅定不移的熱愛。黑夜終将過去,為我們共同的光明理想喝彩。期待與您再次相會,鐘聲響起的淩晨時分依然在思念您的吐露吐露司機。”

歐蕾歐蕾波娃女士,應該是一位很漂亮的、很有才華的、讓吐露吐露司機求而不得的富家小姐。

因為吐露吐露司機總是那麼熱烈地對她傾吐愛語,卻從來得不到回應。

在他的筆下,歐蕾歐蕾女士是四季、是精靈、是萬物,是溫柔的聲音,也是天仙似的倩影,她有時候是上帝,“您是我友誼的浪漫延伸,您是光明本身。”“構造精緻,賜予我靈魂”,傲慢不可接近,有時候又是吐露吐露司機眼中的小孩子,如同淘氣的貓咪,因為她喜歡漿果、玫瑰花與睡眠。

而司機先生本人,卻應該是一位窮困潦倒的無名氏,他隻寫自己的筆名,真實姓名不詳,而文學史上并沒有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

或許他自己也發現了,他和意中人之間的天差地别,因此,他把對方的身份保護的特别好,他用代号,用潦草字迹,用看起來隻有他自己才明白含義的縮略語、象征意象,除了歐蕾歐蕾波娃這個名字和他荒唐的滿腔愛意,書信中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迹。

半夜的時候,時敬之和聞命坐在天台上等飛機。這裡靠近舊機場,半夜常常飛過紅眼班機,天台距離飛機隻有三四十米,每當機翼呼嘯而過,聞命就把時敬之抱起來捅飛機。

“好玩嗎?!”

“高一點高一點!!”

“聞命!!”時敬之忽然叫他,“聞命!!”

他指着一個方向說,那邊是不是有個星星?!

“你能看見啦?!”聞命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他說:“你看見啦?!”

時敬之說,有點光感,本來也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聞命覺得驚悚,一個學霸竟然會說失明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因為這個世界上讓人痛苦的事情很多啊,很多時候,精神上的痛苦遠遠大于生理上的痛苦。”時敬之眺望着遠方說,“我和你在一起很開心。”

聞命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他沒有去想,“那你以前不開心?”

聞命不敢說話,怕驚動了對方。時敬之卻誤會了,以為他不相信,于是又看着他重複了一遍,“真的很開心。”

他說完了,慣常罵一句,“你太讨厭了。”

可是他又哭,他摸到了聞命身體上的疤痕,聞命說實話,是被人打的。時敬之就一直哭。

時敬之這天晚上和他說了很多,說自己,說聞命,他說,他們總是給我講道理,所以我懂很多道理,雖然有時候我體會不到這些道理帶來的快樂。我覺得那就是幹巴巴的大道理,好煩人啊。他說完了,又說,聞命,你喜歡聽道理嗎?

聞命不知道,他對知識懷有本能的渴求,但是他潛意識裡也懷疑,知識不等于大道理。

他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說的我都很喜歡聽。

時敬之搖搖頭,這個話題在聞命這裡好像得不到答案。

聞命說:“我看到你站在領獎台上,很耀眼啊。”

“我學習很好的。”時敬之湊到他耳邊說:“我偷偷跟你炫耀,别的人我都不告訴他們,我從小到大所有的成績都是A+。”

“因為你聰明。”

“也不是很聰明吧。我覺得我很笨,所以我要很努力。”時敬之說:“我好像隻會學習而已,其他的我都不太會。”他那個樣子有點孤單,聞命挪到他身邊,和他肩并肩。

“會學習已經很好了。”聞命望着遠處說:“學習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事情。我們小敬是第一名呢。”

時敬之就這樣被他誇贊。

可是他又苦惱地說,“我感覺我很笨。”

他說,很多事,同齡人都會,但是我不會。我不會和别人交往,也不會好好說話。

然後他還很羞怯地講了一個笑話,他說我有一次在禮堂做後勤保障工作,在主席台上倒水,結果把水全部倒了出來,溢了優秀校友一身茶水。

“後來我學會了,倒茶不可以倒滿,我就偷偷定了個量,三分之二杯。”

對待客人的态度,三分之二杯水。

聞命拿着他的手指向遠處一個尖尖,解釋道:“那個地方,能看清嗎?那是你們學校的鐘樓。”

“原來它在這裡。”時敬之說:“以前我也能隐隐約約聽到鐘聲,但是沒想到是大學城裡傳出的。”

“我都沒有上過鐘樓。”

聞命覺得奇怪:“為什麼?”

時敬之撇撇嘴:“因為他們說,畢業以前爬鐘樓,容易考不及格。我就有點怕。”

他說,我還沒有拿滿distinction,等我全拿完了,我就去爬樓。

聞命哈哈大笑。

時敬之和聞命說了好多,這個晚上他像個沒長大的小朋友,渾身充滿孩子氣。哭也是,笑也是,他和聞命說感謝。他說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個好人。

時敬之忽然說:“真的不想長大。”

“各家的孩子遲早要長成大人啊。”聞命卻覺得,長大了才有抵抗的能力啊,他每天盼着長大。

時敬之撅撅嘴,聞命又笑了:“小敬可以不用長大。”

時敬之又仰着頭聽聲音,遠處傳來夜半鐘聲,他忽然蹲着四處亂摸,摸到一塊滿是泥土的地面,摸索着在上面寫寫畫畫。

他拉着聞命過去看,聞命看到一片簡陋的簡筆畫。

時敬之指着一個一個的圖案說,“我們學校的标志,約書亞樹葉,庇佑我們擁有良好的品質。”“我們學校的小烏龜,你還記得嗎?能帶來好運氣的。”“我們學校的花窗,在這下面表白會得到神明的祝福。”“我們學校後面的小酒館,老闆娘特别漂亮,大家說她會占蔔。”

“我們………”

“都送給你吧。”時敬之忽然笑着對聞命說,“聞命,祝你事事順心,心想事成。”

鐘聲在響,聞命奇怪道:“是什麼聲音?”

“他們在唱詩。”時敬之側耳聽了聽,在遙遠的歡呼聲中回答:“是校歌。最後一句是學生們最喜歡的口号,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說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學生們認為德爾菲諾大學是世界top1,深信不疑,所以骨子裡也帶着矜持和驕傲,但都是說着玩的,也沒得到過官方承認。”他說着一半語氣就猶豫了,仿佛怕冒犯眼前人。

“真的嗎?!”聞命卻完全沒在意,甚至說他都沒聽見時敬之後面在講什麼。

熱血一股腦沖至頭頂,他的腦子裡嗡嗡作響,一股蕩氣回腸的強烈力量沖刷着他的内心,仿佛把他的靈魂滌蕩。

支撐着他迅速爬起身,沖着星空高聲大喊:“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

他的聲音回蕩在浩瀚的星空之下,不停在寂靜的高樓中産生回音。

“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

聞命聽到自己失焦的、激動的、誇張的大叫,渾身顫栗着,久久不能動彈,而身邊人竟然沒有回答,忽然感覺不知所措,甚至怅然若失。

他忽然發現,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啊。

灼熱的痛苦和龐大的孤獨從天空跌落下來,砸在他背後,血液緩緩滲透,貫穿他的四肢百骸。

他慌慌張張去看對方的臉,想要确認一些東西。

時敬之面無表情。

聞命失落極了,雖然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失落,整個人都羞赧地無法擡頭,眼角卻捕捉到一絲一轉即逝的笑意。

是我看錯了嗎?

他看着對方毫無反應的臉想。

*

“不要忘記彼得潘。當你開始懷疑自己,你就失去了飛翔的能力。

不要害怕犯錯,很多美好而奇妙的事情是從一個失誤開始的。”

時敬之說完了就有點犯困,倚在聞命肩膀上睡着了。

聞命也許體會不到,時敬之同他說這些話時候的感受和真正含義,但是他感動,并且心懷感激。

聞命看着遠處車流化作滾燙的光線流淌過天台下的城市,化為明亮的岩漿,又恍若璀璨星河,寂靜無聲地在他們腳下流淌。

聞命雙手捧着時敬之的臉,在黑暗中鄭重其事又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都會好的。”他輕聲說。

此後漫長的人生中,聞命常常希望日子停留在那個晚上,他和時敬之都剛剛敞開心扉,雖然迷茫,但是心懷希望。

他記得第二天自己出門買菜,時敬之在家裡等他,本來時敬之很想和他一起去,聞命說太早了,時敬之正在長身體,昨晚熬夜,今天早起,喝多少牛奶都補不回來,他應該多睡一會兒的,時敬之迷迷糊糊又睡過去了,手還抓着聞命的袖口。

他應該是很想和聞命一起去的,也不想聞命那麼早就走,聞命于是更加不想走了。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時敬之的睡顔上流連,他想他就要送這個人走了,時敬之要回家了,他的未來一定會前程似錦吧。

一定會的。

聞命記得那一天,因為光明街發生了一場爆炸,他記得那麼清楚,因為小敬死了。

*

聞命給時敬之請了一周的假。

最近幾天中時敬之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

有天晚上,時敬之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深吸口氣猛然睜眼,那是聞命把他醒了。

時敬之這時候可能真的昏了頭,神志不清,他會下意識往聞命懷裡鑽,嘴裡哭着說你抱抱我,我好疼。他說我好疼。

聞命竟然笑了起來,内心充滿愉悅和快意。

他隻是覺得時敬之戒備心重,重到這種地步,他沒有參與這個人的生活圈,他不知道他的過往經曆,他好像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個人,所以他要攻克他的心理防線。

聞命這時候對他不像是對心上人,更像是針對對手或者獵物。一旦虛張聲勢的時敬之暴露出脆弱或者動搖的一面,聞命就會惡劣地感到滿足。

他執着于聽時敬之喊疼,再溫柔無比地安撫他,騙取他的信任。

但是對方口中那種疼痛,從本質上而言,精神上的疼痛遠遠大于其他,他也根本分不清時敬之到底是越過了多少障礙對着他喊疼。

聞命并不明白,他隻是被欲望和憤怒支配,也許還有别的,比如被背叛和欺瞞的恐懼。

他如同一隻沿着蛛絲向天堂攀援的囚徒,突然失足便重重堕入地獄中無明的苦海。

有天晚上聞命正在興風作浪,時敬之的通訊器突然響了。

時敬之陷進枕頭裡流眼淚,他滿身倦意,但是聽到了通訊聲,就竭力擡起頭來,伸手去夠。

他沒想到對方比他先一步,聞命起身拿起通訊器。待看清屏幕上的名字,他又饒有興趣地挑挑眉,“嘟嘟?”

“嘟嘟是誰?”

“……是小豪。”時敬之渾身一抖,他好像很抗拒這個話題,但最後還是低聲回答了。答完以後他就失去了力氣,一直閉眼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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