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比愕然,不可置信地、非常委屈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沈方慈面無表情,目如寒光,滿身壓抑的怒氣,她可能因為鄭泊豪在場,已經非常克制了,如果不是因為外人在,她可能要狠狠教訓時敬之一頓。
“别做那種表情。”沈方慈厭惡地說:“道歉!”
他們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時敬之從嚎啕大哭到默默流淚,再到哭累了,實在哭也哭不出來了,心灰意冷地說,媽媽,對不起。
“和小豪說!”
“不用啦不用啦不要小題大做啦!”聞聲趕來的鄭夫人安撫着,她矮身對着時敬之又摟又抱,不停拿手順他的後背:“兜兜不哭不哭了!不哭了!别跟你小豪哥哥置氣,對不對?阿姨知道兜兜是個乖孩子……”
“媽媽……”
時敬之望着遠處的背影,吸着鼻子甕聲甕氣。可是沈方慈不為所動,留給他的隻有背影。
他們離開後,時敬之跟在母親身後行走。
可他總是追不上。
“媽媽…!”時敬之虛弱地捂着因為充血而火辣辣的脖子,後背的汗水幹了又濕:“媽媽……”
等一等我。
他的壓抑和順從,始于他沒有記憶的那些時光,已經成為了他無法掙脫的潛意識。
他後來離開家,上了寄宿中學,可是對家庭的擔憂成為了他思維的底色。他每天都會下意識關心一下,他們有沒有在吵架。
“我媽媽給我買了新鞋子!”
時敬之下意識去看,思維忍不住又跑遠了,沈方慈上次給他買衣物還是上個月,是一套非常傳統的西服套裝,和那些光鮮亮麗的時裝完全不同。
很貴吧,時敬之想。
是媽媽買的,是應該感到開心的。
要好好穿,不可以弄壞,要珍惜,要很細心地打理。怎麼放呢?不如抽空去買個保護套吧。周末吧要不。周末放假…
“Arthur?!”那人叫了他好幾聲,見他回神,大聲說:“周末去騎馬吧?!”
“不了。”時敬之思考幾秒,拒絕說:“我沒有時間。”
他一直在“遊刃有餘”地處理着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一天,他終于繃不住了。
時敬之在十四歲的暑假開始了無意識的流淚。
他每天都在莫名其妙地、無比空白地流淚。不管是開心還是快樂,不管在做什麼事,都在不停流淚。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媽媽,我真的,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挺好的。我也搞不懂……”
時敬之甚至笑起來,他無比困惑不解,“到底為什麼啊。”
這種狀況貫穿了整個暑假,他不停流着生理性的淚水,假期裡有人來做客,他也彬彬有禮地捧着一盒洗臉巾坐在一旁,一邊歉意地解釋,一邊時不時擦擦眼淚。
後來終于有一天,某個長輩來家裡做客,對方奇道:“不會是吓掉魂了吧?”
沈方慈臉上露出狐疑,時約禮一臉凝重。
“叫魂吧。”時約禮說。
可是時敬之的情況并沒有好轉,随着流淚的日子一天天增長,他的不安和猜疑也越來越多,壓力每天都侵蝕着他。
時約禮和沈方慈這次又吵了起來。
那是非常嚴重的争吵。時敬之第一次按捺不住,向他們提出了離婚。
他開始整天整天不知所措地失眠,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生長,他萌生了特别多負面的、不光明的、特别讓他不安又被吸引的惡意。
他甚至在某次家庭戰争中插嘴,散發自己的惡意,“你們離婚吧……”他說。
“誰讓你管我們的事?!”時約禮很是憤怒:“誰家孩子随随便便讓爸媽離婚?!你不知道當個粘合劑!你還淨添亂!”
那場戰争持續了半個多月,緊接着大清掃任務來了。
那次任務非常嚴格,時敬之被拉去學校進行封閉式管理,時間長達一個月,每天2267,也就沒了精力去想他的父母和家庭。
不久以後他去了奧本鎮,被一枚彈片擊中。
他不停地記起,光明街的事情。
十四歲的時敬之破壞欲是很大的,二十一歲的時敬之反思着,十四歲的時敬之罪惡深重,因為在光明街的時候他分寸大失,他褪去了所有冷靜、理智、沉着的外殼,如一個脆弱的孩子一樣瑟瑟發抖、整日不安,再向“仇敵”“文明社會的低端所在”妥協求饒,他甚至和這個人相依為命,這可能是時敬之這輩子做過的最最出格的事情。
他其實想過離開,無數次離開,可是都放棄了。
十四歲,他們都處在書本知識大于經驗的年紀,于是向往漫無邊際的流浪。
……也許是紫藤蘿,也許是夜晚,又或者是在黑暗中摸索而來的人,使當年的聞命的心軟軟的。聞命曾經這樣說。
可是就在那個雨夜,潮濕的雨夜,時敬之摸索着出門,孤注一擲想出門,撞到了門口的紫藤蘿,瘋狂墜落的雨水砸進他的後背,涼意讓他激靈,鬼使神差地摘下一朵花,然後發呆。
他們在十四歲做着四歲孩童會做的事,幼稚地拜訪整個世界的邊緣,身影逐漸褪色在雪白的雨簾後。
後來聞命拉着他的手跑起來,在暴雨中奔跑,仿佛參加一場盛大的狂歡。
此後回到德爾菲諾的無數個,無數個,陰雨連綿的夜晚,他都在想念。
無數次午夜夢回,夢裡有人在珍重無比地親吻他的眼睛。
那是一種風吹池水般,幾乎了無痕迹的癢意。
他忽然遲鈍地明白,那是聞命所說的,愛意。
聞命靜靜看着他,“你在想什麼?”
“你喜歡我嗎?”
時敬之問。
聞命不說話,一臉古怪和驚恐。
時敬之席地而坐,竭力探出身體,他無比安甯而緩慢地閉上眼睛,在對方唇上印了一個吻。
紅頭發弗洛倫驚呆了。
奧黛麗也驚呆了。
聞命推開門,看到的就是時敬之和别人擁抱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