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那些漫長的沉默中時敬之靜靜望過來的側臉,還是他被動講出口的模棱兩可的回應,還有某個夜晚驚慌失措地驚醒,又對着他硬生生住口,背對着他安安靜靜地望着遠處的影子出神的背影——
真的很奇怪——
可是他最後想到的,是多年前的新年,時敬之沖着他如數家珍的夜晚——
“都送給你吧。”時敬之毫無保留地說。
“聞命,祝你事事順心,心想事成。”
祝你事事順心,心想事成。
“小敬!”
似乎就這樣回想起哪個雨夜——
耳鳴如海流,轟響不絕于耳,遠處海島的風不斷吹過。
遠處漁船傳出午夜的汽笛聲,響徹荒涼的群山,帶起連綿不斷的漩渦,寂靜的海岸邊傳來鷗鳥迅疾嘹亮的鳴叫,細而尖,陰森又清寒。
他們在昏暗潮濕的寮屋中相擁,窗外飛過幾隻變異的海鳥,雪白的鳥身閃着冰涼涼的微光。
鳥叫聲細而尖刻,細而尖刻,斷斷續續,逐漸弱勢,仿佛随時都要斷掉。
時敬之聽到暴雨随着鳥叫聲減弱了。
在黑暗中,聞命坐起身,時敬之感覺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布料,把他裹得嚴實。
“雨要停了。”時敬之似乎剛醒過來。
“雨要停了。”聞命說。
有太多次,時敬之看向七年後的聞命,他忍不住伸手撫摸對方成年後棱角分明的臉,再在回憶中追念當年的觸感,當年他看不見,就總是雙手捧着聞命的臉,撫摸他鋒利的眉骨和硌手的鼻梁。
他逐漸發現他們的面容逐漸變得不同,聞命曾經青澀瘦弱的面龐如今化作實體,展現出屬于男人的輪廓。
那些一去不返的少年時代終究是一去不返。
時敬之在這個瞬間完成對當年那段時光的懷念。
污水橫流的窄巷、腐臭味濃重的寮屋、冰冷的傾盆暴雨、雞蛋大小的冰雹——還有黑暗中緊密相擁的自己和對方,急促喘息聲彌漫于潮濕的空氣中。
時敬之很想停留在那個漆黑冰冷的雨夜。
他走到了某個世界的邊境線,又戛然而止,再次走回。
“…小敬?”他聽到身後的人說:“你怎麼跑出來了?你要去哪裡?”
“……沒什麼。”滾雷吞滅時敬之的低語,身後的人沒聽清,向他快步走來,時敬之聽到了清晰的水花聲,聲音四濺連成一片。
有人牽起了他的手。聞命擔憂道:“你手怎麼這麼冷?你要去哪裡……你是出來找我的嗎?”
“我……”
時敬之在那個瞬間尋找一個答案。
我是出來找你的嗎?
我要去哪裡?
最後他沒有說話,被牽着手回家去。
黑暗中時敬之聽到了聞命奔跑時劇烈而興奮的喘息。
時敬之什麼也不知道,卻懷着一種盲目的信任,就這樣被人緊拉住手,追逐奔跑。
十四歲那場迷茫的出逃戛然而止,也許那一刻他在想着逃亡、遠離,又或者是試探着觸摸未知世界的棱角。
人生中總有那麼幾個時刻,想要主動和死亡碰碰指尖,負氣般鬥智鬥勇。
時敬之在此後的許多年想起——他在每個暴雨時刻和夜半時分想起這個冰雹與暴雨夾雜的黑夜,去思考那一刻的行為,去追憶當時的心境,甚至執迷不悟般慢慢走入暴雨中,讓傾盆大雨兜頭砸落。
他隻是靜靜地站着,似乎就能再次抓住某個人炙熱的手,在冰雨磅礴的街巷裡跑到窒息,再也喘不過氣。
他終于明白,那是一種善意。
是一種……
那是一種……
你還回的去嗎?
海面上鼓出巨大的水泡。
阿瑪蒂森靜靜看着時敬之的眼睛。
時敬之的鋼筆早已啟動,AI捕捉了阿瑪蒂森的面容,精準地将微型彈發射出去。
而她似乎在同這種“高科技産物”做遊戲,纏鬥着,博弈着,征服着,很詭異的,她的臉上漸漸漸漸浮現出笑容。
最終她沖時敬之笑容燦爛地做了一個口型,然後微笑着,緩緩沉入海底。
就在時敬之的目光中,她的手攥緊那支鋼筆,很用力地,一點一點,将它推進自己的喉嚨深處。
***
“小敬!”
有人在遠處大喊,沖他奔跑而來。
有人在沖他奔跑而來。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奧本海邊破敗的教堂。
漫天的熱火、肆虐的煙霧中,一個少年人眉頭染血,咬着牙,垂下驕傲的頭顱。
他在掙紮,掙了很多下仍起不來,喉嚨嘶嘶地響着。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跪伏般沖面前的女人甕聲甕氣地發出一個陌生的、斷斷續續的音節。
時敬之視野模糊,他看不清那個女人的面容,卻捕捉到一抹亮麗的、閃着金光的玫紅。
他後知後覺,那是鑲嵌金邊的沙麗。
而在很多年後,在陽光明媚的書房中,他靠坐在一個人懷裡,随口學說話:“媽媽?”
那人低聲說了什麼。
于是他跟着重複那種陌生的發音。再問:“你?”
那人低低笑了聲,把臉埋在他肩頭,熱氣全噴在脖頸裡,“你?還是'我’?還是‘你’?兜兜可沒有對應詞——”
“是你。”他問:“你的名字呢?”
“我嗎?”那人頓了頓,清了清嗓子回答:“tha gaol agam ort.”
他奇怪:“這麼長?”
“說一遍?”
“太長了啊……”
“那我再說一遍,但我有條件,可以接吻嗎?”
“tha gaol agam ort.”他快速回答:“是這個嗎?”
因為語言太複雜太陌生,他的聲調有點怪,那人哭笑不得,像是在抱怨,聲音裡又帶着些莫名的高興:“……就這麼不想接吻嗎?”
“你也太狡猾了吧——”他随口一答,視線朦胧地看着眼前的全家福,一臉倦意快要睡了:“換個簡單的吧…”
可那人還是在說,“tha gaol agam ort.”
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他一字一句地把這段字眼重複一遍,仿佛要把這段話刻在他心裡。
“tha~gaol~ agam ~ort——知、道、啦——”他學着這陌生的發音,眼前全家福裡,年輕的沈方慈和時約禮一起抱着還是嬰兒的他,一家三口笑的溫柔靜谧。
時敬之随意指着照片上的人說,“那這個呢?”
房間裡突然沒聲兒了。
身邊人靜靜不說話,時敬之靠着他的胳膊,蓦然覺得他有些抖。
半晌,身邊人開口,那人低低說着,而他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古怪的情緒——
原來是這樣…
時敬之輕輕睜開眼,盯着全家福想。
原來竟然是這樣……
無數碎片一般的瞬間似乎都在某個時空裂痕中重合了。
時敬之終于懂得,那些漫長歲月中的陰差陽錯終究是有原因的,而當年那個少年人口中的音調,隻是一句古老的、源自凱爾特語的呼喚。
“父親。”
書房中,他靠在聞命懷裡,呆呆望着照片上時約禮年輕的面容,聽到身邊人發出緩慢的音節,那聲音裡帶着一絲絲微妙的豔羨和憧憬。
而那聲音就這樣和幾年前在奧本爆炸現場的場景重合了。
他聽到壓抑低沉的交談,聽到十六歲少年的痛呼,而十四歲的自己在陰差陽錯間窺見了混沌漫長的歲月投下的一道陰影,背後凝聚着的,是不變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是一句,“父親……”
原來是這樣!
*
“Arthur!!”
“Arthur你醒醒!你不要吓我!Arthur!!!”
遠空傳來嘈雜的螺旋槳聲。
“小敬!”
在漫天的火光中,有人沖他奔跑而來……
“不要難過…”時敬之低聲說:“不要難過…”
遠處傳來爆炸的轟鳴巨響,土塊紛紛砸落,他其實已經看不太清了,就隻是下意識擡起頭,扯出一個微笑出來:“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我是自願的,他想。
叛逆、疏遠、蠻橫——
在渴望和焦慮中苟延殘喘、艱難度日、卻永遠都沒有辦法觸碰到自己最最想得到的東西——
他們都會離你而去——
你看,你就是這麼的醜陋、讨厭、脆弱、不堪一擊——
“我隻想證明一件事……”
那一刻他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我隻想證明一件事,我沒有給我父親丢臉,聞命是真的愛我又或者…我想回家也說不定……
但是最後他說,“我隻想證明一件事……我要相信我自己。”
我要相信我自己。
“擡起頭來……”他喃喃着伸出手,輕輕抹去對方的淚水。
聞命跪在他身前,雙手哆嗦着說不出話。
他不知道怎麼辦,他很想抱起他,可是似乎也沒有辦法觸碰他。
有很多人在跑,在吵,在講話,聞命不知所措地低吼:“閉嘴!……都閉嘴!我聽不到他說話!我聽不到他和我說話!”
他俯身趴在他身邊,淚水滴在對方臉上。
聞命又抖着手沾去。
有很長時間裡聞命僵直着身體,他的嗓子似乎被堵住了。
直到時敬之猛烈地咳嗽一聲,整個身體都劇烈一抖,聞命脫口而出道:“求求你……”
他哽咽着說:“求求你……”
“沒有關系,聞命…沒有關系。”
時敬之很想擺出一個溫柔的表情。
這樣他好像終于看清楚他,不管是十六歲的聞命,還是二十三歲的聞命,在那一刻,他突然懂得了聞命的隐忍、勇敢和軟弱。
他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
那個過程是非常漫長又認真的。
“你很好。”時敬之輕聲說。
他這樣說着,就好像把這句話說給自己聽一樣。
因為克制不住,眼睛變得更加濕潤,淚水瞬間淌出來,時敬之喃喃說:“你很好………”
“我…我很喜歡藏東西……”他竭力喘息着說:“我總是把最好的藏起來……”
聞命僵着身體,兩眼通紅,抖着嗓子說:“我知道………”
時敬之竟然笑了笑:“我很喜歡藏東西,那天晚上那一整盤,我都藏在冰箱裡,趁你不在家的時候,自己吃掉了。”
他說:“還有我的花——”
聞命愣了好半晌,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麼。
“我知道……”聞命驟然一顫,突然崩潰道:“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
“不……”時敬之竟然還是笑了笑,安撫地按着對方的手臂。
視線已經很模糊了,他歎息着,很緩慢地搖搖頭,露出一個聞命看不懂的表情。
“我在…我在這個地方…我後來修了很多電台,我每年都會從這裡發消息出去……”他竭力辨析白塔的方向,用力一指,示意對方去看。
不知為何,他眼裡帶了點不自然的僵硬,小心翼翼露出一種溫和的表情:“我每年都在發消息出去……”
他想自己偷偷做過的那些事,仿佛想要别人知道,又不想要别人知道。
他總是用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騙過所有人,再若無其事地趁着年假的那幾天,偷偷跑來這座海島上。
似乎隻要來了這裡,就永遠可以懷有希冀。
“我每年都在發消息出去……”
“但是我不知道,你叫syren對嗎?”
聞命幾乎說不出話,他忍不住地點頭,重重點頭,眼淚砸在時敬之嘴巴上:“是我……”
“那很好……那……那其實很好……”時敬之欣慰地扯了扯嘴角。
他其實已經看不太清了,他的體力在迅速流失,被撞擊過的後腦也在沉沉發痛,連着太陽穴的位置緊繃到極點,泛着陣陣的疼痛。
他目光飄忽地看着頭頂的天空,喃喃低語道:“syren……”
“……幾十……幾十年前,北大西洋區還沒有合并的時候,有一些郡的法律依然不允許堕胎,而有些地方平權主義盛行……因為不同的價值觀沖突,很多的情侶會跑去三不管地帶的斯拉小鎮結婚…後來…那裡成為了著名的逃婚小鎮……”
“有一對夫妻……”他說:“有一對女人……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其中一位已經懷孕,她們的目的地所在郡依然禁止堕胎,婚姻法令也很保守,可為了得到一張簽證,她們隻好生下了那個孩子……”
就在那一天,他在檔案廳翻找,找到幾十年前的法案會議記錄、城市曆史實錄、座談資料和市民熱線信件受理統計表——就這樣,他好像捕捉到了曆史的棱角,又窺見了冰山隐藏在海平面下的陰影。
事實上,她們的仇恨根深蒂固,超越了宗教、民族、性别、階級、地域和年代——
靜谧的、隻可以聽到花生皮破碎聲的檔案室裡,漸漸傳出紙頁被翻動的聲響,遠處年邁看守人幸福的絮叨和紙頁窸窣的翻動聲逐漸彙合在一起。
那個孩子,因為他父不詳,又是伴侶之間摻雜背叛的産物,所以自誕生那一刻起就被惡意針對。
他被神父接生卻不受洗——他的親生母親将他扔進海水,繼而他發出來第一聲啼哭,如同惡靈的聲音。
窮困潦倒,受盡折磨,料想那些年,那個孩子,估計是不會好過的。
時敬之模模糊糊地猜測。
是你嗎?
他恍恍惚惚又有些期待地想——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
時光倒流回那間黑暗的、潮濕的寮屋,因為有人細心對待,屋子總是被打掃的幹幹淨淨,牆壁被重新刷過,透過窗子和牆壁的縫隙,到處充滿溫暖的、幹燥的陽光,彌漫着花的香氣。
是你嗎?
那些日子,一定很難過的吧。
為什麼不說呢?
時敬之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隐的吧。
可獨自面對這些,一定很辛苦的。一定是這樣的。
一個緊張又嘶啞的聲音響起——
“我叫聞命!”
“就是聞雞起舞、改變命運的意思!”
………
“你的名字呢?”
“…tha gaol agam ort.”
………
是你嗎?
聞命,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時敬之的視線已經失焦,對方的身影忽明忽暗。他忍不住說:“syren……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呢。”
“求求你……”聞命趴在他耳邊,過于壓抑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求求你……”
因為太用力,他整個上半身都緊貼在地面上,跪伏成深深臣服的姿勢。
他很想大吼,咆哮,歇斯底裡地挽留,然而可能因為絕望到極點,又或者怕吓到誰,嗓間隻能發出嘶嘶的、微弱的、如同瀕死的呼喚:“求求你…”
但是時敬之已經聽不太清了。
如果你好好長大就好了。
時敬之摸了摸他的手臂,目光渙散地想。
如果你好好長大就好了。
如果你好好地、在一個很溫暖的家庭裡長大,有更多的人保護你,不讓你受欺負,如果你可以逃離這個地方,永遠不會因為這些負擔而産生失落和自棄…而是真正的感到驕傲的話……
離開這裡吧……
他想。
如果可以更好地相遇的話……
“如果我沒有辦法……”也許他想說,如果我沒有辦法繼續陪伴你,接着他低落地發現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于是他換了個更加溫柔又隐晦的說法,他叫他:“syren……”
快跑。
“是我……”聞命渾身戰栗着開口,又因為太緊繃而全身僵硬,聲音不成調子:“是我……”
時敬之竭力喘息着,他擡起眼睛,目光晦暗不清,最後似乎向這邊看過來,聲音最終卻消失在濕冷的海潮聲中。
那是一聲飽含遺憾和眷戀的、歎息般的呼喚,“syren……”
“是我……”
時敬之的手指一點一點慢慢滑落,最後實在擡不起手臂,從聞命的下巴墜下。
他看着他,那一瞬間他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狠狠攥住聞命的手臂,聞命忍不住湊過去,下意識以為他要說什麼的時候…
時敬之重重一推,猛然把他推開了!
聞命愕然擡頭,眼睛虛望着對方的方向,整個人僵直住身體,靜止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