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用帶着點小舌音的語調叫他lovely boy,叫他小家夥,指着湖水另一側的荷花池叫他lucky fish,熱情又放浪。他也會說一些簡單的中文字句,偶爾念幾句東方古典詩詞嘩衆取寵。當時熱愛東方漢學的聞命對當代并不看好,卻對古典文學情有獨鐘。他講宋詩,也講清詩,還拿着歐洲詩歌做對比。
“我選了跨文化交流課。”聞命主動說:“《梅花與宮闱佳麗》的文學課鑒賞。”
“那門課很難。”
“也還好。有興趣就不怎麼難。”聞命開着通訊器,把學校發來的積攢的郵件一一回複,又抽空道:“不過我的确感覺有點棘手。參考書什麼的,有什麼嗎?”
“你應該好好上學的。”時敬之卻不為所動,輕聲說:“開學了會很累的。”
“不用太擔心。”聞命擡起通訊器,晃了晃空氣成像的虛拟鍵盤,“第一課講詩經,野有死鹿,風水谶言。”
“你好好睡覺,等你睡了我再寫論文。”
“守着我也很耗費精力的。”
“我覺得不累。”聞命雲淡風輕道:“累了我會去睡覺的。”
“你不要這樣。”時敬之難過的講。
“時敬之。”聞命卻靜靜看着他說:“你說你是膽小鬼,那我不是。我會做個勇敢的大人。”
他那個樣子很坦蕩,時敬之心裡難受,卻又被這種坦蕩說服了。于是他開始相信這種坦蕩,在原地坐了一會兒。
夜很靜,對東方文化一竅不通的聞命低聲說:“你們也講lucky fish嗎?”
時敬之已經睡了。
*
早晨醒來的時候,聞命做了簡單的早餐。這和平時别無二緻。時敬之站在桌邊看了一會兒,突然發起脾氣。
他冷冷盯着聞命的臉看了會兒,突然揚聲說:“你不煩嗎?!你為什麼不該幹什麼幹什麼?!這麼互相折磨有意思嗎?!”
聞命愣了一會兒,繼續擺着碗筷說:“我不煩。”
“你不煩我煩!”時敬之摔了碗。
嘩啦一聲,有兩隻粉色雕花的搪瓷碗碎在地上。
聞命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繼續布菜吃飯。
他自己解決完早餐,打掃好地面又去樓上找人。時敬之似乎很煩他,但是也拿他沒辦法,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走,隻好不理他。
聞命沒有進門,他站在門口說:“諾亞方舟聽過嗎?”
“還記得西蒙,哦,當時,”聞命說:“西蒙還是院長的時候,在每個學期開始都會舉行的一項測驗嗎?‘沉船病毒。’”
“這道題殺傷力太強,影響範圍巨大,可不就是病毒嗎?”說着他忍不住笑了一聲。
時敬之沒回話。聞命繼續自顧自地說,“如果将沉的船上有七個人,最後隻能留下一個人安全抵達對岸。讓你一個一個地舍棄掉船上的人,你怎麼選?”
時敬之一動不動,他背對着聞命,突然靜靜問:“你得了多少分?”
聞命薅了把頭發,無所謂地爬爬自己還沒來得及打理的狗啃似的劉海:“滿分嘛,還用問?”
他低着頭,啞聲說:“當初我的腿啊,就是因為這道題受傷的。”
“有個人在船上,一步一步地,推開了我。然後……我落進了水裡。”
“再然後,”他突然笑出聲來:“然後嘛,不巧遇到了鲨魚,我就被鲨魚一口一口啃掉了。”
“這告訴我們什麼?”聞命看着他,問。
“這告訴我們什麼?”時敬之撐起身回視他。
“告訴我們跳海的時候挑個好地方。”聞命的語氣平靜無波。
“不,”時敬之說,“告訴我們,最後那條船上隻能剩下自己。”
“哦?”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記得把身邊的那個人推下海,隻剩下自己。”
“哦。”聞命答應一聲,又說,“我聽說比我低幾屆的優等生裡,有一個人成績全A,拿獎拿到手軟,但是最後卻差點畢不了業。”
聞命又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時敬之問,你想知道什麼?
聞命說,我就是好奇嘛,這樣一個人,挺有意思的。你知道為什麼嗎?他應該挺有名的吧。
他端詳着時敬之的臉,慢吞吞地問,“他應該是你們那一屆的吧,你認識……他嗎?男的?還是女的?”
時敬之撇撇嘴說,有意思嗎?這個人挺蠢的。
聞命重複說,好像是因為每次都棄考‘沉船病毒’的題目,所以才畢不了業。你覺得沒有意思嗎?
時敬之點評道,蠢,蠢透了。
聞命長久地看着他,然後笑了笑,轉身下樓。
*
他下午去學校露了面,隔着老遠和蘭先生打招呼。他把錯過的作業都補全,再言辭懇切和教授道歉。新生周兵荒馬亂,聞命的老師是個性格有些文弱的冰島人,輕易放過了他。
隻是蘭先生沒想到聞命跑去安樂死公司直接簽下了一份合同。
那期間發生的事情堪稱兵荒馬亂。
時敬之定了環形旅行的票,他也很想去那些地方開闊的高地走走,盡管他沒什麼心情。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聞命堅毅而英俊的側臉,緊接着空氣颠簸,他又昏睡過去。
聞命花了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把他綁到斯拉小鎮,他準備好所有的道具、服裝、布景,pipe樂隊是拿過世界冠軍的那種,但是臨門一腳時卻都不用了。
時敬之想要逃,“你幹什麼啊?!”
聞命看他一眼,拉他下航天器:“求婚。”
時敬之渾身發抖。他愕然擡頭仰望聞命的臉,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
聞命嗓子眼裡墜着鐵塊一樣生疼,但他下定決心般,拽着時敬之向教堂走。
“我不去——”時敬之站定身體,臉上帶着悲傷、驚愕的神情,但是那僅僅是一秒鐘,緊接着他緊繃着臉,冷淡道:“放開我——”
随之而來的是對方越箍越緊的手,因為太用力,時敬之手腕的衣袖狠狠皺起。
時敬之眉間漸漸染上不耐,忽然厲聲喝道:“你到底要幹什麼啊?!有完沒完!你安安靜靜過你的日子不好嗎?!”
他們才走了兩三步,時敬之非常抗拒,聞命不得不停下來,一言不發地看他。
“那這種日子你怎麼不過?!”聞命突然吼道:“如果這種日子很好的話,你為什麼不過?!那隻能說明這種日子不好!所有人都半死不活!”
時敬之微微一笑,淡聲道:“半死不活的隻是我!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每天過得看起來嚴謹認真、一絲不苟,但是我感覺我要窒息了,周圍全都是無色無形的牢籠,隻有我自己困在裡面,我怎麼也爬不起來,每當我筋疲力盡攀爬上去一點點我又墜回那些漫長的深淵裡,一點光都沒有,一點指望都沒有,我不想要明天,明天對我而言是個噩夢!”他大聲吼:“我救不了我自己!我救不了我自己我還不能說一句我想得到解脫嗎?!”
其實這時候,時敬之已經很難控制情緒了,不僅僅是心理上,他生理上也很疲憊了,以至于沒說幾句話就開始口吐真言——放在以前,他絕對會冷淡地笑笑,避而不談,搞的旁人不敢接近他。
聞命不說話,繼續陰沉沉看他,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時敬之嘴角勾出嘲諷的弧度,無比厭惡道:“你是傻逼嗎?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搞這出幼稚的把戲。我告訴你,追求幸福和光明才是人間真理,天天計較小情小愛娘娘唧唧真是令人所不齒——”
他不知道聞命什麼時候動了。
聞命将他拽入懷中,粗暴地吻他。
這是聞命收斂自己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明目張膽地靠近他。
他似乎終于忍無可忍,動作粗暴又兇狠,暴戾的氣息鋪天蓋地,時敬之很快發出一聲崩潰的氣音,他一瞬間被迫揚起脖頸,聞命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睜開眼,他深深看了他一眼,冷血無情地施加仿佛虐待的親吻。
時敬之斂着眉眼,眉間蹙起的弧度昭示着他的不耐,他氣的驚喘,還未出聲呼吸又被掠奪去,忍不住發出一聲狼狽的嗚咽,聞命的雙臂緊緊裹在他的肩膀上,他用唇舌去侵占對方,很快地,時敬之蒼白的臉上染上一層薄薄的汗,像朦胧的細紗。他用力咬了一下,唇舌很快被對方靈巧的舌頭席卷,不停戲耍般來回戳刺,時敬之喘不動氣,發出急促的哭音。聞命被激得頭皮都炸了。他有些詫異而狼狽地突然停下動作,看了一眼時敬之染上欲色的臉,下一秒他不管不顧,堵上對方難耐喘息的嘴巴,彼此的氣息鋪天蓋地。
他有些失控——或者說他終于失控了,随之而來的是對時敬之的最鮮明的渴望。他的欲望那樣鮮明又強烈。聞命抽出了時敬之塞在後腰裡的襯衣,他那樣用力,一路推着時敬之抵在教堂外的牆上,時敬之被冰冷的牆壁激出了一身冷汗,全身骨頭都在咯咯作響。時敬之不停吸氣,聞命想,那些淩虐般的快感讓他不堪忍受,承受不起,可是他想看他痛,看他有反應,他一直那麼惡劣,狡猾地用溫柔做蜜糖,給時敬之編織無害的假象。可是他總想把破壞欲施加給他。
對方的聲音像是催情劑,聞命心裡長出一隻饑餓的獸,他加大了力度,甚至無法控制地握住時敬之的腰,飛速喘息着急缺一個發洩的出口,可手掌卻不停摸着時敬之後頸的頭發。
這是一個充滿溫柔的動作,表示着安撫,雖然搞不懂要安撫的到底是誰。
時敬之不知什麼時候放棄了掙紮。脖頸挺出一段脆弱的弧度,他被迫半仰着頭承受親吻,對方的唇舌和他糾纏在一起,水光沾染在他的嘴角上,随着海風與陽光不斷閃爍。
不知為什麼,看着他安靜承受暴力的模樣,聞命心裡湧出一股非常古怪的情緒。他忽然放輕了動作,一下又一下,輕輕舔着時敬之的唇,仿佛在描繪對方形狀。
這個過程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懷裡發出一聲悶哼,他才終于停下作亂的手,垂下頭抵在對方的肩膀上,洶湧而灼熱的呼吸不斷拍在時敬之頸側。
他也許怨他,總是充滿欺瞞、不信任、抗拒和冷淡,他又憐惜他,因為他總妄想剝開時敬之一層又一層的僞裝,這樣就可以看見最内裡那個柔軟的、記憶深處的小敬,而他依然仰慕他,在内心深處那樣無可救藥、卑躬屈膝地仰慕他,這樣一個無法超越的存在,也許他存在和其他人一掙的可能性,金錢,樣貌,學曆,可是時敬之永遠是他無法超越的存在——他那樣明白。
最後他那樣無力,他該怎樣留下他?
餘光瞥見教堂外牆的石磚,他終于記起自己今天是來幹嘛的,擡頭看向對方道:“我請求你……”
時敬之忽然擡腳,将他踹出去兩米遠。
聞命驚喘不定,眼中的愕然再也遮掩不住:“時敬之?!”
時敬之站在原地,目光冷沉道:“我再說一句,滾回去,該吃飯吃飯,該上學上學,安安穩穩過你的好日子。”
他滿不在意地摸了下嘴角,把咬出的血絲揩盡。
“你覺得什麼日子叫好日子?”聞命喘息着,目光陰沉地盯着他因為接吻而變得紅潤的嘴巴:“你覺得什麼樣子的生活對我而言才叫好?身份光明、前途坦蕩、有錢花、有地位、體面從容能在社會上立足,獲得稱贊,這就叫好日子,是不是?”
他一步一步走向他,擡起他的下巴,拇指輕輕擦過對方濕潤的下唇,深深看着對方眼底:“那是你們的,不是我的,你讓我住貧民窟我一樣自得其樂,我覺得很好很好。”
時敬之可能沒想到他這麼直接,坦然承認。
“你難道後悔嗎?”聞命盯着他說。
這句話直接讓時敬之白了臉。
他的冷靜和漠然被打破,還沒等他思考,聞命又問了一遍,後悔那些日子吧?
時敬之簡直無力招架。
“你為什麼不承認。完美、潔癖、嚴苛、文雅…這才是你,漂亮又耀眼,這才是你,你也不可能放棄這些,你為什麼就不坦然承認?”
時敬之直接呆住了,目露恐懼地後退。
聞命拉住他,凝眉看他,眼裡有些東西讓時敬之無法正視,時敬之忽然擡起手捂住眼睛,後退了一步說:“我隻是不想你過得那麼辛苦……”
“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我自己可以判斷辛苦不辛苦。”聞命攔住他,緊捉住他的臂膀,急迫打斷道:“這些對我而言都不是問題,我完全有能力讓自己在世界上活下去,你總是看不明白,能讓我奉承讨好的也隻有一個人而已。”
時敬之喃喃說不出話,聞命嘲諷地看他一眼,又低頭拉着他走。
時敬之不知道說什麼,他很累,也很沉重,甚至有一瞬間他想大吼為什麼所有人都在逼我,都從來不會設身處地去想一下我到底要什麼?!可是我要什麼呢?我不想要意義,我不要嚴肅,成功對我而言乏味無比,我想要舒服,我不想那麼累而已,我想要解脫。
時敬之迷迷糊糊被人拉着手走,似乎是自暴自棄的狀态了。
而聞命拿着那張合同呈現在時敬之眼前的時候,對方直接吓哭了。
他好像很少真正地同聞命袒露自己的脆弱,也似乎無力展架聞命的強烈攻勢。而這一刻他好像又要重複那種對聞命死亡的想象,觸發令他崩潰的種種。
聞命有時候依然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他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去理解對方——他跑去北歐的合法安樂死公司參加了安樂死流程,以此來體會人如果想死的心情,并且在回來後直截了當告訴時敬之:“如果你想死,全世界不同意,但是我支持你去死,你不要害怕,我希望你開心。”
時敬之當時還躺在床上發呆,他整個人壓在時敬之上空,把那張合同呈現在他眼前。
時敬之愣住了,他完全沒搞懂這是怎麼回事,反應過後忽然翻身而起,一巴掌把聞命打開半個身位,他目光冷厲地斥責道:“你在說什麼傻話,聞命!”
“你他媽當時怎麼就不想想我?!”聞命吼他:“你現在知道害怕了嗎?!”
“聞命…你在說什麼傻話呀?你幹了什麼?!”時敬之好像真的吓壞了,他一張臉已經慘白,卻還是繃緊了那根弦,可是拔高的聲調又洩露了他的恐懼:“你說話!”
“我也想一了百了吧。”聞命歎了口氣,他神情陰鸷,氣勢洶洶,整個人如同一團黑壓壓的陰影,時敬之失了魂般後退,白着臉看他,繃直的下巴顯得他無比清瘦。
聞命默默歎了口氣,突然翻身跨上床無比輕柔地抱着他說:“我眼前發黑腦子嗡嗡嗡地響。我想你怎麼就那麼拗!你到底一天天在想什麼?我就那麼沒用嗎?我是沒有腦子嗎?!”
時敬之一言不發地看他,還是那樣不耐煩的神情,冷淡又抗拒的目光落在聞命眼中。
聞命覺得他很可憐。他在時敬之成年以後的今日,終于後知後覺捕捉到當年的感覺,他再一次對時敬之感到憐憫——那是一種讓他的心緊緊蜷成一團的感覺,刺得他生疼。
可是還有一種讓他更加不對勁的感受,頭頂整片天空的光都在蓦地閃爍,閃爍在時敬之眼瞳中,讓他身心一下子敞亮了,讓聞命感到眷戀和不舍。
那一瞬間,來自心底的欲望其實非常簡單,他想親吻他,想擁抱他,想拭去他的淚水,哪怕他不能。
這種自憐憫裡得到抵消般的解脫的感受其實非常扭曲卻又充滿快意,而快意背後夾雜着滅頂的痛苦,簡直劈裂他的血肉,幾乎要把聞命壓垮。
但他什麼也不說,甚至神色如常道:“做題吧。”
那之後的一切讓時敬之渾身發抖,滿腦發懵。
聞命塞了根鋼筆在他手裡,似乎怕他受不了,他坐在他身後,抱着他緩了一會兒,又拉過桌上空白的A4紙,手把手地帶他寫下一個又一個名字。
事實上時敬之在奮力掙紮。他說我不做這道題可不可以?聞命…
時敬之輕聲說:“松開我…松開我,聞命…”
對方一言不發。
“你幹什麼啊!你怎麼那麼蠢!”他想把那張合同撕碎,爬起身去搶,可是聞命高高舉着手,毫不留情道:“電子版我也簽了,即時生效,我可沒選遺體捐獻這種功德無量的東西。”
“你到底要幹什麼啊!”時敬之用力拍他,硬邦邦的啪啪直響。
聞命躲閃不及,合同紛紛揚揚落下。聞命看着那些白色的紙張,心裡很麻木,他面無表情說:“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如果死了,遺體馬上進熵循環系統進行原子化,這個世界上我一絲一毫的痕迹也留不下。”
胸前的重量忽然輕了。
聞命一愣。
時敬之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動作,他緊緊盯着聞命,忽然擡起手肩膀抖動,捂着眼睛哽咽道:“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來,你以後的路會很好很好的,你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啊?”
聞命茫然無措,忽然急切地上前拉他,他捂臉縮脖子到處躲,用力向後抽回手,可是聞命像是禁锢般牢牢抱住他,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爆發出驚人的力度。時敬之躲不開,他哭着小聲說:“…你為什麼總是欺負我啊?”
聞命死死盯着他紅彤彤的眼角,時敬之同他對峙般保持沉默,忽然先把頭别開了。
聞命忽然炸了,猛然抓住他的肩膀,掰過他的臉吼道:“你也知道好不容易把我找回來,那我當年一口水一口飯把你養那麼胖我容易嗎?!”
他趴在對方耳邊大聲說着,忍不住自嘲道:“老子當年未成年就費勁巴拉又當爹又當媽的!又是端盤子又是穿裙子,很累好嗎?!我樂意我認了!但是你就這麼狠傷我的心嗎?!”
“你就不該救他!”時敬之厲聲反駁他:“你讓他死了!自生自滅不好嗎!”
“你要我命嗎?!”聞命整個人要炸了:“我為什麼救你你不知道嗎?!你要我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滾蛋嗎?!殺人誅心時敬之!殺人誅心你懂不懂?!你幹脆殺了我吧!”
他去掰他的手,摸到一絲潮濕,動作忍不住一頓。
“我不知道!”時敬之道:“我不知道!我是死是活跟你沒關系!你養的那個孩子他已經死了你懂不懂啊?!你為什麼不肯接受現實?!你為什麼不正視這些?!”時敬之痛苦道:“他已經被我殺死在十四歲了…他已經死在最好的時光裡了…你現在看到的隻是一副行屍走肉的空殼!”
聞命踹翻桌子,伸手指着他惡狠狠地簡直要把他生吞活剝:“你他媽傻子嗎?!你白眼狼嗎時敬之!你是要活活痛死我!”
“你為什麼也罵我!”時敬之也吼道:“你也覺得我不好!你們統統覺得我不好!”
“誰罵你了!”聞命飛快秃噜出一串髒話,包括但不限于八國語言的髒話,粗魯下流充滿侮辱,他沖着時敬之呆滞的目光冷冷道:“這才叫罵人,你那頂多叫調情。你惹我生氣了我還不能發洩兩句嗎?時敬之,你可以指責我态度不好,但是不能說我在罵你。”
他奪下時敬之的筆,幹脆利落劃去一連串的名字,又将筆遞進他手中:“我不需要你選。”
“我不幹!”時敬之滿臉蒼白,他抖的幾乎拿不住筆,想推開又想到聞命會沖動做事又死死抓住筆不放:“你别這樣…”
“聞…聞命…”他眼睛通紅,聲音低了八度:“你讓我沒有辦法…你别這樣好不好?”
一滴淚水猝不及防地湧出,失控般順着他雪白的、瘦削的下巴滑下來。時敬之似乎也沒想到,他下意識背過身去,給對方留下一個筆直的、倔強的後背。
聞命動作一頓,腦海裡一片空白。
他看着時敬之不停抖動的、随着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身體,他的手腕藏在衣袖裡,空隙很大,聞命陡然發現對方瘦了好多。就跟當年一樣,怎麼養也胖不起來。
他隻是忽然想起來,鄭泊豪說,他連那個名字都沒寫完。
他連那個名字都沒寫完。
也因為那場意外的考試,他的後半生,仿佛落了空。
你可真是要我命了。
聞命呆愣着,痛苦地、啞口無言地看着他。
仿佛看見禁閉在自我定立的法令之内的囚徒,而他因為對方的掙紮而痛。
他忽然感覺全身都在痛,牙齒一顆一顆碎掉,脫落,骨頭被一根一根敲碎那樣的痛。
被人朝着虛榮心狠狠揍了幾下那種痛,他跟着跳上去,踩碎自己的自尊那種痛。
焦灼,漫長,麻木,僵硬。
可是又有一個聲音在說,祝你前途似錦。
可以為你解開缰鎖嗎?
“你是覺得對不起我嗎?”聞命望着那個挺直克腰闆的人啞聲說:“你是覺得…害了我,拖累我,所以對不起我嗎?”他想到時敬之曾經錄下的話,下意識講:“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
“你本來可以逃走的。”時敬之背對着他,輕聲來口,聞命無法辨别他是否在哭,因為時敬之嗓音很沙啞,可是語氣又很平靜:“…我知道你收集了很多船票,還有一張假護照,你本來可以抛下我…早些跑走的。如果沒有這些…”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聞命醍醐灌頂。
時敬之卻沒有發現這些異樣,他停頓一下,把話繼續講完:“如果沒有我的話…以後就不會發生那些災難,哪怕你沒有死去,那些災難原本也是可以避免的。”
“我是自願的。”聞命低聲說:“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哪怕我後來經曆了那些所謂的災難,我一想起那些日子,就會充滿盼頭,就好像記憶都在未來,隻要我奔向未來,記憶就不會消失,所以我要更加用力地活下去。哪怕我後來賺到了很多錢,經曆了很多所謂的美好的事,擁有了更多錢也買不到東西,那也依然是我最寶貴的日子。”他強調:“一直都是。”
“你也一直記得,不是嗎?”聞命低聲說:“你其實也一直記得,那些日子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