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了。”時敬之說。
“你再說一遍。”
“我已經忘了。”時敬之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嘶啞道:“還有你剛才說的那些,我很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絕對不會……我都已經……”
“時敬之!”聞命吼他,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大聲說:“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已經……”
“那你還怕我死不死?!”聞命摁着他的肩膀說:“你不承認你在意?!你不承認你記得?!那你做這麼多幹什麼?!”聞命毫不留情戳穿道:“你就這麼寬宏大量!沒有私心!你把眼前這個人找回來、救回來,然後你想,他如果身體殘疾,你照顧他到死,如果他心智健全,真好,你看着他獨立自由,然後坦然看他離你而去,永遠忘記你,把你抛在腦後,真好,好的不得了,你心甘情願!這個就是你要的結果?!就是你說的好日子?!”聞命狠狠摔了合同:“我他媽不幹!”
“你口口聲聲說你不在意!那你哭什麼?!”聞命心裡恨死他了,他想他終于弄明白時敬之的想法,時敬之分身有術遊刃有餘,他不愛的時候,聞命就是垃圾,想扔就扔。他愛的時候,又遮遮掩掩瞻前顧後。
時敬之是個大瓶子,裝心事和秘密向來滴水不漏,最後留給人家神秘莫測深謀遠慮的外殼——都是狗屁!聞命痛罵。明明是時敬之自己懦弱無能,最怕被人當做選項面臨被人抛棄的風險,為了不讓自己處于被動,所以永遠不表露真心,最後還可以随時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進行指責與審判,随時随地把聞命打入無邊地獄,看吧,你這不識好歹的王八蛋。
“你他媽是逼着我當混蛋!”聞命歇斯底裡指着他道:“你把老子變成了個狼心狗肺、無情無義的混蛋!”
他氣得不得了,連連痛罵,最後連“我要去找别人!”“我他媽眼瞎看上你!”這種話都出來了。
可是時敬之低着頭,沒反應,沒回答,此後也再沒說話。沉默似乎就代表他默認了。
聞命看他這樣沉默就火大,在原地轉了幾圈,“老子不幹了!”他一揚手摔門而去:“我去找别人了!”
聞命感覺自己要被氣糊塗了。他聽到自己鼓噪的心跳聲,失序、混亂、難堪,跟窗外持續陰雨連綿的天氣一般沉悶。斯拉小鎮靠近湖區,鐵灰色湖泊如同水陰在視野裡撲面而來,聞命喉間腫痛,胸腔仿佛卡住一般疾速起伏,火燒火燎。
他踢開木門,大步沖着遠處灘塗遍布的沙灘沖去,準備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這個念頭剛成型,就很快被身後響起的聲音打破了。
時敬之筆直站在原地,略顯狼狽地開口:“…你别走。”
他說:“吵架要吵明白。”
“誰跟你吵架!”聞命盯着面前的湖水說:“我要去跳湖自殺!老子孤兒一個,沒人疼愛,不幹了!”
“你不能一走了之。”時敬之說:“這對我不公平…這對留下的那個人不公平。”
“那他媽對我就公平了嗎?!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聞命說完發現不對勁,這話怎麼那麼慫,于是繼續吼道:“誰要給你講公平!家裡是說理的地方嗎?!”
他正在氣頭上,稍微克制地擡頭看向對方的臉,導緻講話幾乎無與倫次。他心裡懊悔不已,“家裡”什麼“家裡”,誰要跟你“家裡”,搞得好像多親密、巴不得示弱一樣。
“不公平…”時敬之一愣,不知道是為了哪個字眼,不過他很快繼續說下去,沒再讓聞命感到尴尬:“…如果話沒有講明白,一個人摔門走了,留下另一個人守着空房子,那個人會生氣、難過、惱火、生悶氣,甚至自責,如果沒有人理她,然後她就被憋死了。”
時敬之看着面前的地面說:“你可不可以把話說完再走。每次你丢下我一個人,我很難過。”
他好像總是藏着許多心事,莽莽撞撞,卻又每每精準地戳到聞命心裡柔軟的地方,很多時候他們堪稱心有靈犀,以至于聞命想都不想就知道時敬之到底在指代哪一件事。
那真是太久太久了,幾乎是他們第一次吵架——來自聞命單方面的吵架,或者叫做情緒宣洩。在光明街剛剛相遇的時候,時敬之跟個悶葫蘆似的,聞命軟硬皆施問不出話,最後忍不住轉身走了,站在門口生悶氣。
現在想來,當時時敬之自己在屋子裡,是很害怕的。
“你都…”聞命心裡我了個大草,口齒磕絆道:“你都從來不提!”
“你本來就這樣的。”時敬之想,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保持本性有什麼不好呢?他低聲說:“我一直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又為什麼要提,要你覺悟,然後去改變呢?改變是很困難,也很難受的一件事。”
“你怎麼又胡亂給我判刑?!”時敬之低着頭,隻露出黑發,聞命盯着他雪白的下巴尖,感覺有些匪夷所思、無理取鬧:“我說了我不改嗎?!這都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說完了反應過來,這種毫無底線、毫無約束的無邊縱容,又是時敬之“為你好”的方式。
“哦——”時敬之說:“這樣啊。對不——”
“你快閉嘴吧!”聞命一陣旋風似的沖進屋子,他在時敬之面前站定,胳膊和脖子旁青筋暴起,時敬之擡起頭,對上對方兇狠陰鸷的眼神,聞命胸膛劇烈起伏着,捏起對方的下巴不讓他動,審視一般深深看了他幾秒,這才盯着對方的眼睛緩慢而克制地開口:“做題吧。”
*
“這裡面有我的安樂死合同的信息編碼。”聞命摩挲着鋼筆,低聲說:“我不想綁着你。”
“時敬之…有很多個瞬間,我其實想,要不就算了吧。我其實想,大家都毀滅吧。”他啞聲說:“真的,我跟我自己說,要不就算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其實放棄很簡單,再簡單不過了。我可以完全不在乎這些,不在乎你,放下過去放下包袱,隻要以取悅自己為目的,見好就收,毫不留戀地随時抽身而去,我就可以從某種你所謂的渾水裡抽身而去,變得從容得體、遊刃有餘,甚至說得上勝券在握。有地位,有錢花,審時度勢随時選取對自己最有利的部分,我就可以過得‘很好‘,甚至過上很多人羨慕的人生,你一定也這樣想。”
時敬之不說話,沉默代表了他的聲音。
“不。”聞命緊接着又說:“我其實很想綁着你。我恨不得這個世界上隻剩下兩個人,你隻能看到我,注意我,因為我哭因為我笑,其他什麼也不想,我把你找個地方綁起來,那樣你眼裡隻有我。”
時敬之的呼吸急促短暫地一停。他依然不說話,因為他知道,這也是真的。
“但是我還是放棄了。”聞命卻突然改口:“雖然那幾乎是我最強烈的渴望和欲望,我還是放棄了。因為我發現你把我當成你的責任感。”
時敬之的顫抖漸漸止住。
聞命忽然想起他無數次莽撞又粗魯的傷害,還有時敬之無數次的沉默接納。
他也想起自己下意識奔向時敬之,而對方總是不聲不響等自己。
他想時敬之偶爾流露出的溫柔,總讓他喜憂參半驚疑不定。
他也妄想過時敬之會主動一點,而時敬之哭着說,明明是我先的。
明明是我先的。
“你既然想負責,又為什麼像個渣男似的始亂終棄?一味的縱容不叫負責,反而像是在等我說感謝,還有一連串的抱歉。”聞命說:“你這樣,搞的我很被動,百口莫辯,連個為自己争取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哪怕有一天你不在我身邊了,我連原因都不知道。”他想了想,時敬之這個樣子的确很累,是個人都會感到累,可是對着聞命,他竟然一副“我心甘情願”的模樣。
“可是對一個人好,就應該是毫無底線的啊…”時敬之不服氣,他辯解說:“就應該這樣啊…”
“你聽誰說的?!”
“他們都這麼說啊…”時敬之低聲說:“我看周圍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然後他們很快樂。我想這樣挺好的,我就去搜了很多資料,戀愛指南裡都說,對一個人好,都是毫無保留毫無底線的。”
“你以後少上網!”聞命暴躁道:“這都是什麼歪理和屁話!”
時敬之做得真對——對着伴侶寬容體諒、對着自己嚴格自律,前期準備充分周密,遵循規則堅持到底,他還拿出了百分之百多心甘情願,于是付出變得那樣徹底——
可是這種心甘情願,我甯願不要。聞命想。
“我愛你。”聞命說。他啞了嗓子,又說:“跟我重複。你愛我。”
時敬之渾身一抖,垂眼不說話。
“時敬之。”聞命擡起他的下巴,四目相對道:“你和我重複。你愛我。”
時敬之躲不過,他趴在桌子上,非常沉悶地低吼:“你愛我!行了吧!”
“你為什麼要愛一個沒有辦法給你能量和快樂的人呢?及時止損不好嗎?你現在的選擇特别不理智,特别容易被人取笑,你會後悔一輩子的,聞命…”他捂着臉,淚水終于從指尖潺潺滑落。
“因為我發現,愛誰,就要和誰共擔命運。”聞命活了二十幾年,從生活中得到了對他而言最寶貴的人生經驗之一:“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時敬之很不贊同:“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可我給你帶來的……以後隻會是逼仄、痛苦和丢臉,因為我的人生早就已經停滞不前了,它慢慢變得腐朽,一直在墜落……我有時候也心存幻想,我告訴我自己,時敬之,你要記住你最意氣風發的模樣,現在還不晚,你要努力變回那個時候…可是…可是我爬不回去,我怎麼也爬不回去…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了,隻有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怕我被人罵?”聞命直盯着他瞧,仿佛審視,又漫不經心講:“我不在意,我隻在意我在意的人的看法。”他補充說:“但是你在意。”
時敬之愣了愣,他癟癟嘴巴,自嘲地笑笑,啞聲說:“衆口铄金。一個人講,你不在意,幾個人講,你依然不在意,但是一群人講,你會有壓力——”
“那是你,不是我。”聞命打斷他:“還有我這邊,我怎麼想、别人到底怎麼說……那不是你該考慮的事。嘴巴長在别人身上,我能去堵嗎?我沒那麼大本事,我能把你的堵上就不錯了。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一隻胖豬坐在雞群裡一直拿鼻子哼哼,嚷嚷着我是鳳凰——欲蓋彌彰。”聞命相當正派地說:“希望下次用我的嘴把你的嘴堵上。”
時敬之不說話。
可就在聞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忽然發出一聲輕笑,疲憊地沖聞命望了一眼:“太天真了,你會後悔的。”
“伸手。”聞命一邊充耳不聞一邊掏出他的手,把筆塞進去說:“握筆。”
他手把手教他,筆尖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
“我不是你的責任。”聞命語氣堅定道:“你不必把我當成你的責任,你可以随時推開我,也不必因此産生負擔、愧疚與痛苦,因為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你要學會相信我。”
時敬之一愣,他突然掙開,轉身看他。
“不管是出于良知、正義、還是同情,在當年你拯救了我。那對我而言已經是足夠崇高的意義。當然,我們也許都不追求這種崇高本身。但是在疲憊和絕望的時候,我也會想,當年那麼艱難的生活,你都撐過來了,那眼前所謂的困境對我而言,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聞命很平靜,“你當年難道還考慮過,留在貧民窟的風險和收益嗎?”
時敬之又是一愣。
“所以你為什麼要覺得是拖累。明明是你在支撐着我往前走啊。而後面發生的一切,也和你沒關系,歸因根本就是錯的。”聞命接着道:“時敬之,我願意面對所有被你推開和抛棄所帶來的傷害、痛苦與悲哀,我也擁有直面這些事實的勇氣和毅力,我将生命、尊嚴與驅逐我的權力獻給你,我有能力承擔這一切後果,并對此負責。”
“我很想給你一場盛大的、風光無限的、充滿儀式感的求婚,但是我又想,那不是你想要的吧。隻有暴富的窮人才想去長安街上接吻,昭告天下一樣告訴他們看吧,我們在首府接吻。可我是個窮人。”
“在你面前,我是一個貧窮的人。一直都是。我讓你看見我的貧窮、落魄、痛苦,可我也願意把生命交給你,這代表我的承諾,這隻是代表我的誠意和承諾,不會給你增加任何負擔。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你不會被人知曉在三不管的逃婚小鎮被人糾纏不放抓着求婚,所以不需要有負擔,這不會對你的人生和社會關系産生任何影響,所以也不需要擔心前途和未來。你可以随時拒絕我,離開我,你也可以下一秒就忘記這些,而這一切所産生的後果都交給我。又或者,如果真的有奇迹的話——”聞命說:“我希望在百年以後,你回憶起這一天,天氣很好,我們像這個世界上所有沖動而幼稚的青年一樣,沒有花草,沒有戒指,跑來逃婚小鎮完成某種意義上的儀式,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儀式,你每次想起這些都會笑起來。”
他這樣說着,身體忽然猛烈痙攣般顫抖,最後支撐不住似的,把整張臉埋在時敬之攤開的雙手中。
似乎有溫熱的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手心裡呼吸與水流皆暖烘烘的,時敬之眼眶發熱,手足無措道:“你不要這樣……”
他輕聲說:“你不要這樣。我從來沒有真正怪過你。”
“求求你…”聞命埋在他掌心中說:“…給我一個機會…求求你…如果活下有意義,你把我當稻草,如果逃避能換來榮耀,那你把我抛棄……如果怪我恨我能給動力那你就恨我!不管你想對我做什麼,甚至你恨我都沒有關系!哪怕你做一個無恥的、在我眼裡卻是聖人的人,你不是讨厭我嗎?那你越讨厭我我越高興!都沒有關系!隻要你給我這個機會…”他哀聲說:“我很自私…我真的很自私…我想再争取一次,我不擇手段也好,我費盡心機也好…求求你不要放棄…”
他這樣說,時敬之更覺心驚膽顫,這和他預想的事态發展完全背道而馳,他澀聲道:“你這樣很沒有意義……”
“我不要意義!”聞命仿佛在燃燒,心裡好多念頭席卷了他,讓他說不出話,隻能呵呵地發出變了調的音節:“我不要意義…你們要的崇高、榮耀、偉大的理想和我沒關系!我本來就是個滾蛋…我隻要你别放棄…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去做!你想要什麼?和我在一起讓你難受是嗎?那我以後離你遠遠的!”
“你應該做個大人了啊…”時敬之低聲說:“這樣真的很沒勁。不要這麼不理智,沖動莽撞,一點都不像個大人。”
“我管不了那麼多!”他突然擡眼緊緊握住時敬之的手,嗓中彌漫着血腥氣,嘶啞道:“你看,我承認,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能、卑鄙、自私、不擇手段…”
“其實發生的這些和你根本沒關系不是嗎?隻是我自己不想生活了而已。”時敬之目光閃動,他輕聲說:“我找不到該正确生活的方式,而你現在隻是在重複我當年犯下的錯誤。不要執迷不悟地看這個世界,聞命,當你把眼光隻放在很微小的事情上的時候,那件事就會成為你的全世界…可是這是不對的…你不要學我,我無法解脫,不代表沒有解脫的方式,你看看周圍那些過得很幸福的人,你去學他們。”時敬之繼續說:“這個世界遠遠比你想象的要廣闊,心胸開闊一些,你會看到更多的時間和空間。”
“那和我有什麼關系?!”聞命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重複道:“那和我有什麼關系?!我看到了很多東西,然後呢?你說的那個世界本來就不屬于我,都沒有我真正在意的東西重要!”
時敬之苦笑着搖搖頭。“你要多愛自己一些,那時候你就會覺得,在意的東西也沒那麼重要。也不再需要你去讨好,去争取,更重要的是,哪怕争取失敗後,也不會被擊垮。”
“我不。”聞命惡狠狠道:“我不…”
時敬之一愣。
“從來沒有人愛過我…”聞命哽咽說:“從來沒有…如果我錯過了,不珍惜,我以後也不會有了…”他嗓音沙啞,哭意濃重,眼睛赤紅無比:“你…你要離開我嗎小敬……”
時敬之的笑容瞬間凝固,但是他很快反應過來:“…會有的。”
一個失落聲音卻打斷他,“根本就不會有……”聞命哽咽說:“根本不會有的……”
“會有的…”時敬之柔聲說:“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一個人,全心全意、滿心滿眼地愛你啊。你一定會遇到的。”
“不是的!”聞命打斷他,眼睛通紅:“沒有人會愛我…可是我有愛的人…我想愛他…我想要個機會…我隻能拼盡全力去争取…我想有個愛的人,我想好好愛一個人…”
可是我已經遇到了。聞命心道,我已經遇到最好的了,如果我不珍惜不争取,你讓我後半輩子怎麼活?
“你又騙我!”他繃着臉,語氣壓抑,顯得很沖:“如果未來像你說得那樣好,你為什麼堅持不下去?”
“啊——”時敬之愣怔着,他仿佛那樣善解人意,當個燈塔,可是自己的生活卻和他的說法背道而馳,所以他也沒辦法給聞命當個好榜樣:“…對不起。”他說:“其實我懂的東西也不多,也不是在…指導你。隻是在和你分享我的心願。”
他這麼說,聞命還是不回答,時敬之一愣一愣的,有點不知所措,試探着繼續開口:“你一直說…因為自己運氣好,所以遇見我。可我覺得不是這樣啊…如果遇見是靠運氣,那你本來就是很好的人,所以才救了我,把我撿回家。”
他在回答聞命剛才的氣話,可他當了真,因為他下意識覺得氣話才是真話,才是聞命真正在意的事。
聞命古怪地看他,又忽然暴躁地說:“我不要對不起!”
這樣反而顯得他胡攪蠻纏了。聞命忽然有些洩氣。因為時敬之用一種憂郁而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在問:“那你要什麼呢?”
我要的可多了!我要你這個人!我還要愛、包容、原諒,密集的親吻、長久的擁抱、一起細水長流過日子,我還要破壞,要把你逼哭,你越哭越動人,要你承載我那些無邊無際暴虐陰暗的壞心思。要一起做很多很多的時,要買大房子給你,要把你喂飽喂胖,錢也都給你,你像管錢一樣管我,我就永遠沒法離開你,永遠跑不了。
最後他想,我要你愛我。
“我如果要了,你就會給我嗎?”聞命盯着他的下巴,聽見自己的聲音遊刃有餘道:“你不會。我也什麼都不要。”
時敬之有些詫異,有些不解。他一副又有話說的模樣,聞命甚至都能想到,他會一個字一個字挑字眼,首先,這叫答非所問,其次,這叫邏輯不通——你要什麼?不是問我要,範圍錯了,你還可以要别的,你的答案不能隻圍着一個人轉。太狹隘了,短期來講,這對生活規劃與人生道路的選擇不利。長期來看,格局太小,目光短淺,胸無大志,既不符合崇高精神的标準,也對身心健康毫無裨益,反而會助長幼稚盲目,讓人陷入沒有自我的境地,墜入不自愛的深淵——
“你懂的比我多,目光比我遠,看見的世界比我大,我說不過你。在你面前我永遠低人一等。”
聞命忽然開口,時敬之目光一動,下意識又要反駁,可對方不等他回答緊接着道:”在你面前我永遠低人一等。我不要平等、尊重、世俗的眼光所謂的完美無缺,我自願簽訂喪權辱國條約,但是今天我也想要一些體面,我不想單膝下跪,我想要你的榮耀和信任。你可不可以交給我一些?”
時敬之欲言又止,顯然他非常不贊同,他本心裡該是希望聞命做一個獨立、樂觀、平等、自由、堅定、充滿正義感的人,充滿正面能量的人——而不是現在這樣說着卑躬屈膝的話。
“這是我一直想對你說的話,我希望你答應我,可我也更希望你心甘情願。你稍微勇敢一點,多信任我一些,看清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你有充分的底氣,可以拒絕我,你可以對我說不。”
他再次握住對方的手。交疊的眼淚把字迹全都染得模糊不清。
“劃去吧。”聞命在他耳邊說:“動筆吧。”
時敬之在發抖,火熱的淚水滴在他手背上。
“劃去吧。”聞命再次來口,這次他動了,他握着時敬之的手,親手劃掉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自願的。”
時敬之沒有回答。
“你自由了。”
聞命松開對方的手。
他們仿佛竭力跑完了半生,渾身都有些脫力。
“聞命。”時敬之腦中有種奇怪的空洞:“我隻是忽然覺得,我有點害怕,我不知道怎麼選,也不知道對不對。”他說未來怎麼樣,我不知道。
“我們都不知道。但是我有預感,會很好。”聞命堅毅的目光閃動,靜靜看着他說:“你說你是膽小鬼,那我做給你看,我來做你的榜樣。”
“我不需要做英雄,我做你一個人的英雄就可以了。”
時敬之做完這道題完全脫力,他出了一身汗,整個人迷迷糊糊,連擡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
“沒有關系。”聞命給他擦擦臉,輕輕抱住他說:“慢慢來。”
*
曾經時敬之在瑪利亞海島上的教堂裡說,“因為你需要一個人去愛你,那麼我愛你。”
為了愛而去愛,像是神明般無私、無情又冷酷,散出一束光般的刺痛,可聞命感覺自己的靈魂瞬間被從教堂裡解脫出來。
曾經他以為時敬之唯一一次的說愛是欺騙,然而他并沒有騙他。
他因為怒氣去向時敬之施加淩辱,可是時敬之什麼也不說,隻用那種嘲諷而冷酷的目光看他。最後他筋疲力盡昏過去,渾身透着抗拒和偏執。
那一刻他想起安睡在他懷裡的小敬,可是最後能記住的,卻是某一天,執拗背對他默默抹水泥的身影。
那也許是時敬之同他互動的初始,又或者是軟化态度的暧昧不清的表達方式。
那仿佛是一種屬于東方式的委曲求全、暧昧缱绻,又似乎是某種怯懦的獻愛。
可是時敬之最後又說,你要跑。
他想時敬之的确高明,他也許沒有辦法坦坦蕩蕩說出愛,卻永遠默默守在在他的身邊,為他解去背後沉重的枷鎖。
他總是那麼深謀遠慮、滴水不漏,敏感而警覺地發現那種所謂的愛也會成為枷鎖,所以他說要分開。
這時候他總是不留餘地,殘忍冷酷,毫無死角般堅不可摧,讓人無力招架,隻能無可奈何地低頭就範。
曾經聞命苦苦糾結于那些漫長的頹敗感,他分辨不清那些目的、傷害和錯覺,而現在他終于明白,那是一種愛。
那隻是一種愛,一種寬宏大量,卻又無法宣之于口的,時敬之式的愛。
聞命其實想不明白,那到底叫不叫分手。
他問,時敬之,你想我留下來嗎?
時敬之沉默了好半晌,輕輕搖搖頭。
他啞聲說,對不起,我想自己一個人呆一段時間。
聞命陰沉沉看他,時敬之重複一遍,我還是想分開。
“延期是什麼意思?”
“我沒想好。”時敬之同他僵持半晌,歎了口氣說:“我沒想好…可是我也想好好生活…我想試試…我想給我自己一個機會。我想再試一次…”
可以。聞命說,那你自己呆着。但是你要記得聯系我。你擁有拒絕我的自由,但是如果你出什麼事,我立刻馬上跳海自殺。
時敬之滿眼不贊同。
“你是想抛棄我嗎?”聞命突然問。
時敬之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聞命手在抖動,他摸摸時敬之的眼角,同他四目相對,很認真地重複一遍,“你是不要我了嗎?”
時敬之顫抖着嘴唇,突然小聲哽咽說,聞命,你不要這樣。你要去找一個更好的人。
這似乎是他現在最單純的願望。
他想你到底在犯什麼傻呢?聞命雖然看起來沉穩,但是有時候又心性單純像個孩子,滿心滿眼都是時敬之,仿佛他的世界裡隻有這一個人。
這是不對的。時敬之想。因為偶像崇拜而喪失自我讓他不寒而栗,把某個人當成人生理想更是大錯特錯。
獨立,金錢,尊嚴,道德,愛,理想,信仰……這些才是人生中崇高的部分——盡管這裡面有些不是他的人生信條,可就是因為這些東西不是他的人生信條,他才活的這麼失敗,所以他更加清楚地知道,擁有這些,才可以過得遊刃有餘。
聞命沉默半晌,說不好。
對方就站在他面前,垂下的手指緊緊蜷縮,聞命掏出他的手,一根一根把手指掰開,他說:“我找不到更好的人。我就是這麼死腦筋。你要按照你的那套來,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你也沒有辦法左右我的自由意志。”
為了表達清楚,讓時敬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聞命連自由意志四個字都蹦出來了,他決定回家繼續研究群己權界論。
“聽我說。”聞命沉聲道:“你很勇敢,你知道嗎?你在這件事情上,一直非常冷靜理智,不是誰都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對失敗、迎接死亡的,也不是誰都可以不服輸地面對殘酷的現實、正視那個要強的自己。大部分人隻是敷衍又潦草地活着罷了。”
“不…”時敬之急着否認:“我隻是個無能又可悲的膽小鬼。”他默默說:“世界不會因為個人的想法而發生改變,每個人拿到了屬于自己的一張單程票,看誰能拼到更遠的地方,有些人即便是敷衍活着,那也是成功者,而我學不會,所以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