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濟之市郊,山頂,科技館試驗場。
“存活率百分之五十三。”沈钰博戴着護目鏡,手裡拿着三塊平闆,身側還放着個黑布隆冬的大匣子。
楊冰:“風來。”
“這什麼天方夜譚…………”殷夢梓兩眼無神:“喜馬拉雅山頂種水稻。”
鄭天寶躺在地上晃悠腿:“錯。是喜馬拉雅山脈中某幾座山頂種水稻成為可能。”
“你能不能不要那麼嚼文嚼字!”殷夢梓扔他一把草,“你最近吃槍藥啦?”
“抄材料抄的。”鄭天寶呼噜一把腦袋,将草葉子扒拉開,含糊不清地念叨:“累,暴躁。”
沒人幫他抄作業了。
媽的!材料怎麼那麼多!永遠寫不完!
“我還想請他幫我講題呢。”殷夢梓嘟囔,“苗學長沒來。”
“怎麼不來……”鄭天寶也嘟囔,聲音幾不可聞,“我還想問他電子掃盲計劃的事呢——”
“咦。”鄭天寶從地裡拽了棵大蔥,咔哧咔哧地說:“苗學長和老沈為甚末不縮話?”
“你才發現啊。”殷夢梓撇撇嘴,挪着屁股移出三個屁股的距離:“鄭天寶你培育的大蔥味道更大了。”
“真的嘛?!”鄭天寶說:“鄭少發明的大蔥,一顆頂倆,可以把煎餅果子的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三點三三三無線不循環。——所以他倆為啥不說話。”
“吵架了呗。”殷夢梓随意薅草:“你沒看他們上次開會都沒說話啊。”
“卧槽啊。”鄭天寶一拍大腿,驚歎道:“兩個忍者神龜!這也太能忍了,怎麼能憋住了不張嘴的。”
他說的是三個小時前,學生自治小組召開的常務會議。苗書是組長,沈钰博是副組長,楊冰是常務副組長,殷夢梓是學習委員,鄭天寶是紀律委員。
“誰跟你一天天的叭叭叭。”殷夢梓苦惱道:“他們就是不長嘴啊。”
“我們可憐的小夢夢。”鄭天寶湊過來憐愛地抱着她,硬生生擠出兩滴鳄魚的眼淚:“辛苦你了。”
“滾!”
“我其實第一時間就去當潤滑劑!”殷夢梓站起來叉腰道:“《論科學與藝術的複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淳樸》。”
鄭天寶誇誇誇鼓掌:“我們小夢夢腦子就是好使——咱學霸就是喜歡聽點咱凡人聽不懂的玩意兒。”
“記憶力好沒用,我媽說我腦子裡都是試管,光量不思考。”殷夢梓說:“你還記得會上複盤說的突然停課嗎?”
“和環南極大陸區搞合作那次?”鄭天寶散漫道:“因為他們在打仗。”
“兩個月前嗎?那邊打仗就得斷電,所以咱小組作業完全沒法按時完成。”
殷夢梓:“然後和就吵起來了。”
“他們是這麼說的。”殷夢梓有一說一:“老沈想要縮減對這個項目的時間投入,畢竟他還要忙着搞量子計算機,他未來一年的精力可能都會往這個項目上靠。”
“苗師兄呢,他支持加大力度,甚至想要給那邊寄電子信号增收器——老沈就和他吵起來了,他說苗師兄有私心,因為隻要師兄的項目拿了優秀,就可以拿獎學金——畢竟寄送電子信号增收器,也可以側面幫助苗師兄研究自己的課題,‘論天賦發展造成的教育分層。’”
“也就是說——人的天賦其實是決定性因素,人生而智商不怎麼平等,這種先天的詫異會導緻後期教育的差異——資源總是傾向于流向更加優秀的人物。”
“這個命題其實……”鄭天寶嗓間聳動,其實仔細聽能感受到他的不耐煩,類似于“這題真的毫無新意……苗師兄為什麼要選這個題。”
如果不是叔橋真的很喜歡苗書這個學生,鄭天寶的人生可能和苗書不會有任何交集——
在這所學校裡,苗書和那些身邊總有另一個人作伴的美麗佳人都不同,他一開始隻是兼職的那些後勤人手中的一個,然而就是這種人,要周旋在名流雲集、形形色色的人中間。
講真的,他這人其實并不圓滑,甚至有些暴露本性,原本他隻需要低頭弓腰不出錯就好,這樣一年兩年過去,也沒有人知道這個隐形人,沒有人去關注。
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青澀的天真,然後他拙劣的奉承、尴尬的笑容在讓人眼裡都淪為一種逗趣的喜劇,沒有人知道這些行為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苗書是個優秀的人物,甚至有光華,可是一旦他站在學監、導師、或者哪怕是鄭天寶身邊,人們可以輕易辨别出被壓制的人是誰。
他是光彩轉瞬即逝的烽火與流星,如同那些曆史上積弱的朝代,活在強鄰的腋窩之下。
關注苗書、熟悉苗書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苗書顯得有些樸素,普通,可他愛體面幹淨,情趣相對高雅,也沒什麼不良癖好。
苗書可以作為助力陪同出入于博物館當講解員侃侃而談,但是人家說,他還是最喜歡坐在街邊的小攤車前喝杯啤酒。
不過這話似乎也不殼信,因為并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喝酒——畢竟他隻是個窮學生。
苗書逐漸獲得誇贊,無論是誰打聽一下,大家都會說:“苗總秘是個好人呀!”是個好人,這是周圍人對他最真誠的贊美。
“像潘達柔斯的女兒,綠林中的夜莺,
停栖密密的樹蔭之中,放聲動聽的歌喉,
當春暖花開的時候,
顫音回繞,頓挫抑揚。
——《奧德賽》第十九卷”殷夢梓喃喃——“我上次見識奧德賽還是去玩密室逃脫……”
“這是什麼鬼?”
“老沈說苗師兄指桑罵槐——但我聽不懂。腦闊痛……”
聽到這裡,鄭天寶薅了一把自己的小卷毛曰,我媽說不孝有三:不進生命倫理委員會,不去濟之大區市政廳,不當濟之聯大的工作人員。
殷夢梓一針見血道,你家是不是特喜歡大蔥蘸醬?
鄭天寶說:兄弟,這一點你就得聽我好好跟你解釋解釋,大蔥真的好吃,可以坐在地頭随便扯一根唠嗑吃。但是我媽,不是頓頓煎餅卷大蔥。而且除了大蔥,我們家産業,那有梨有蘋果有櫻桃有黃皮果子有菠蘿有鍋包肉有拔絲地瓜——
“哇哦~南北混合啊。”殷夢梓呆滞三秒,意猶未盡道,“啊!不想寫作業!”
同一時間,某處雨林,TINA從床鋪上翻了個身,低頭處理内網信箱裡跳出來的信件。
迷迷糊糊打下“?”,看到某條又突然眼睛大睜“?!!!”
*
七日前,附中研究中心。
“既正乃方,醇古而昌,君子珍止,終焉允藏。”
叔橋領着研究員開了會。這幾日,他們加班加點,研究了硯台的曆史、成分、分子式——
計算機數據幾乎要跑斷腿,記錄、分析、複盤、寫研究報告。
叔橋邀請時敬之參加座談會——“我們準備用N503從低濃度铌溶液中萃取铌,再用水反萃取載铌有機相……以此保障最佳萃取條件。”“而我們想法不同,我們建議繼續用合金作為整體構架,例如,将铌作為合金元素加入鎳基高溫合金中,細化晶粒,降低過熱敏感性和回火脆性,改善鎳基高溫合金的焊接性能。”
*
這是時敬之未曾涉及的領域,他聽個三言兩語已經是滿頭霧水,再認真聽幾句,簡直有一種催眠的意味,但是見對方七嘴八舌、熱火朝天,也是有趣,于是就坐在位子裡,靜靜聽。
事實上,這些天裡他一直在旁聽這種熱火朝天的會議,從早連軸轉到晚。
那晚借宿以後,睜開眼睛,天光大亮。
他在無比震驚的情緒中推開門,發現客廳牆上的指針竟然奔向十二點。
而屋内空無一人。
聞命已經出門,桌上留下了早餐和備注。時敬之沒有直接吃,他從冰箱裡翻出打包袋收拾帶走。又花了半小時時間,将自己留下的痕迹一一清除,又給駕駛員發了信息,請對方來接。
在這短暫的幾天裡,其實發生了不少事,德爾菲諾與城市更新相關的議題終于進入法案發布環節,緊接着将啟動對老城區的改造。隻時敬之的信箱裡,每天就收到上百封相關文件、信件——
他窩在酒店裡閉門不出,連軸轉了幾十個小時,又馬不停蹄抽出空參加叔橋的會議。
這是最後一場會議,時敬之的下屬提前買了機票,再過三個小時,飛機就要起飛了。
叔橋左邊看看,右邊瞅瞅,掏出自己的小鏡子擺在桌上,梳理那幾棵所剩無幾的頭發。
會議持續了兩個半小時,在時敬之第七次起身去接水的時候,他仿佛終于記起來這個小輩,急匆匆跑到他跟前,笑呵呵塞給他一張絹紙:“還忘了給你!這是硯台上剛拓下來的字。留個紀念吧!”
時敬之笑着接了,随手開門,一股冷風夾着空氣淨化劑的味道鑽來,他笑着搖搖頭,沖對方說,“您不必送。”
叔橋背後的研究員們正讨論到激烈處,已經身入無人之境,自然是顧不上這些客套禮儀的,時敬之來的倉促,去的低調,來來回回匆匆一趟,能墜留幾日,已經是多餘的财富。
叔橋不再和他客氣,隻站在門口同他擺擺手。
“既正乃方,醇古而昌,君子珍止,終焉允藏。”時敬之給小絹拍了照,又打開通訊器,點開置頂對話框沉思。
“謝謝留宿。”
“不客氣。”
“準備了挂畫做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