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倒在座椅裡,雪白的裙擺像花一樣嵌在漆黑裡,她的臉頰被窗外的光照亮一半,顯出珍珠似的樣子。她撇過頭去看流淌而去的街景,在初冬的夜裡,白霧在空氣裡像蝴蝶一樣翩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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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裙擺像蝴蝶一樣旋轉開的時候,茉莉開始上日語課。
她回憶う的發音,張開嘴唇,舌尖上抵,從喉嚨裡呼出氣流。
男人悶笑一聲,“茉莉,合上嘴。”
他的手指摩擦過茉莉的嘴唇,為她撥出一個合适發聲的角度。
“來。”
茉莉輕輕地發音。
“不要動。”
茉莉的睫毛輕輕顫抖。
“茉莉,出聲。”漆黑的羽毛覆住她小小的喉結,絨羽使她顫抖。
“——う”。
他的目光像刀鋒一樣镌刻女人的靈魂,刻錄她的聲帶。絨羽間的咽喉發着抖,他滿意地巡視這屬于他的音樂。
“茉莉,下一個是什麼?”他耳後的汗水滴落了,白雪般的脖頸上青筋湧動。
“哪個音節,哪個詞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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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用着童年時已斑駁的語言說話,在同女人調情的片刻,等待自己的聲帶發出遙遠的聲音。他想起那片遙遠的土地,遙遠的歲月。目光在遙遠的旅途裡落在女人亮晶晶的眼睛裡。
呼吸交纏的間隙,發音的間隙,他在塵封的彈匣裡撥出陳舊的過去。
随着親吻印在茉莉的額頭。
他的手撫摸茉莉的咽喉。“再說一遍,茉莉。”
他的眼睛卻像在看什麼遙遠的東西,在冰冷的氣息裡,随着霧氣一起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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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極樂,極樂的間隙。
一種語言開始流淌在兩人的懷間。陳舊的肺腑裡吐出陳舊的氣息,用陳舊的語言。
茉莉想起那張陳舊的紙。
她的眼前浮現想象中的庭院、山林、衣裙或者帷帽,她的眼前浮現想象中的、念起孩子名字的懷抱。飄揚越海的方向,海浪翻飛的方向。會有人在船邊等待嗎?像等待一個孩子的名字,像等待一個孩子稚弱的聲帶,呼喚起——
在親吻的間隙,她等待一種語言的響起,等待聲帶帶領她回到遙遠的過去。
“哪個音節,哪個詞組?”
茉莉回憶起美和子、優子、幸子。三個模糊的女人的身影在枕邊轉着圈。
她的眼睛裡滾下一行淚水。在極樂的間隙,
她在男人赤裸的咽喉裡看見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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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闆垂下命運的繩索,将兩個失去家的孩子纏在一起。
他們緊緊擁抱住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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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是一個夏季即将過去的雨天。
雨水淋濕整片街道,太陽将落未落,日光淡薄而昏黃,植物被淋濕變成水綠色的模樣。天氣還是燥熱的,霧卻彌漫在臂膀間,空氣變得柔和。
茉莉在台子上唱歌。
被雨淋濕的小鳥在瓷磚地闆上進進出出,她像往常一樣目光看着圓桌間的頭顱,心裡想着剛過去的生日、剛年滿的二十歲。突然一株茉莉花出現在她的眼前。
多少人曾送她玫瑰、薔薇或是月季,為暧昧的花語和她不出聲的面龐,為愛慕的模樣和她青春的時辰,假意或真心,隻有那個似黑夜一般的男人為她挑選了一枝雪白的花。
在一個夏天即将逝去的時候,像摘下一株街邊淋水的茉莉那樣、凝視她的眼睛。
雪白的樣子,直白的樣子,茉莉接過茉莉,她注視男人雪白的長發。
“什麼意思呀?”她跳下高台,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裡,牽起男人的手。“你想和我一起吃晚飯嗎?”她這樣問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這個烏鴉似的男人,在人群裡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總在窗邊的圓桌裡一個人叼着煙。他隻喝威士忌,加圓冰,點火隻用一款銀灰色的煙盒打火機。
他的目光巡視過茉莉的面龐,看她漆黑的眼睛,漆黑的長發,柔和的似淡香水的臉頰。
他們的目光會在有些時候相接,在潮漲的人群裡,煙霧和酒氣裡,昏黃的燈光下像某種令人羞愧的私會。茉莉的咽喉會變得濕潤,她感到男人像期待她的降落一樣停駐在獵網的邊緣。
她感到他饒有興趣的眼珠,槍似的抵在她的額頭,她的手被攥緊了。
她仰起脖子吞下花的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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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喜歡叼着煙說話的人,吻技一定很好。她這麼說着,陷進黑色的大衣裡。
煙草和硝煙的味道,她摸到衣角血色的潮濕。眼睫擡起,像一朵雲一樣在他的懷抱裡。她感到他的手像一柄獵槍,從一個獵物、移動到另一個獵物的腰間。茉莉的咽喉變得濕潤。
第一次接吻在餐廳的後門。
白色的茉莉花被一柄槍抵在牆上,緊緊相擁的,皺起的衣服間,她聽見他說,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可以叫我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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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
她在今天的夜晚攏住他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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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說說那個國家吧。”
于是男人的聲音開始講述起橫濱。一個混亂又充滿魚腥味的港口城市,處處遍布焦土,處處遍布瘡痍。戴帽子的軍官,穿短裙的酒館女郎,穿梭過街道的戰車、坦克,以及扔了滿街的宣傳報紙——被手槍擊倒時,紙屑會像海鷗一樣翻飛。
他模糊的聲音裡,一個男孩的身影消失在西渡的輪船上。
茉莉想象他的背影,會不會在人群裡聽見另一個嬰兒的哭聲?
輪船鳴笛,龐大的白霧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