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謹将鏡面壓在桌上，呆坐在那，窗外的一束光照着他的手，蓬松的頭發原本顯得他很有活力，很神秘，像隐匿在森林的精靈，但現在他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就是個瘋子，像個鬼怪。瘦削的身體，突出的骨頭，皺起的皮膚，一點一點長出的老年斑，他像恐怖童話裡的巫師。

小狗趴在他的腳邊，餘謹看着它雪白的皮毛，他原本也覺得小狗可愛，但現在隻覺得惡心。

餘謹用力閉上眼，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輕聲問：“我是不是不該這麼想。”

系統仰頭：“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

餘謹盯着自己褶皺繁多，有些幹燥的掌心看，原本三條深深的線條已經被其他交錯的細紋掩蓋，隻能隐隐看出原來的樣子。

“衰老并不可怕，”餘謹平靜道，“每個人都會變老，我隻是走的比較快，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該接受這些。”

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小狗乖乖地趴在他的腳邊，等他自言自語完再和他說話。

餘謹将鏡子放回原處，他把屋子裡收拾了一番，看着自己吐的血，他扯了一下嘴角，将它拿出去倒了，寒風吹在他臉上也讓他清醒了許多，因為系統調控，他并不能感知到自己的痛覺，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他不會因為身體的疼痛而暫停腳步，他該一直走下去，這個世界需要他，太多人需要他了，無論如何，他不可以停下來。

他在書閣外活動了一下筋骨，語氣輕松，“我是不是越來越有救世主的風範了？”

“嗯嗯！”小狗瘋狂點頭。

系統原本看到餘謹自傷，還很為他擔心，害怕他會不會從此陷入悲痛，陷入變老的漩渦走不出來，看着他流淚，又什麼都不肯說的樣子，系統也跟着難受了好久，但現在他看到餘謹的心态和先前一樣，甚至變得更好，他也控制不住地高興。

這種情緒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餘謹的這次經曆也是他從來他從未想到和遇見的，實際，進入遊戲之後玩家身體的生長是停止的。

系統曾經拉過小孩子進入遊戲，幾年過去，小孩子的外表沒有變化過，從那時候系統們就發現玩家在遊戲中實現了凍齡。

很快就有玩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變得肆無忌憚，遊戲也變得面目全非。

他從來沒有想過玩家有一天會變老，那玩家真的變老了又會怎樣呢，在遊戲中系統接觸的都是凍齡的人，他們不知道人類對衰老是怎樣思考的，是恐懼還是欣然接受，是認為皺紋和老年斑還有松弛的皮膚是成長的勳章，還是這是自己變醜的标志。他們接觸不到現實世界的人，無法連接現實人類的大腦，他們不知道。

但現在，4771知道了。

他在主控室記載着這一切，變化的數據一點一點流進他的電子眼裡，他深刻體會着餘謹豐富變化的情緒，這樣的情緒經過科技力量被不斷放大，變成一串串冰冷的數據代碼，一部分彙入到另一個NPC的數據庫裡。

“那感覺很糟糕，那一刻我隻想死。”

奧爾德裡奇說，這句話讓卡什目瞪口呆。

“為什麼？”他問。這是一個非常蠢的問題。

奧爾德裡奇被他的問題蠢笑了，“如果你睜開眼發現自己滿臉褶子，發現原本均勻膚色的臉上長滿了褐色斑點，就像癞蛤蟆一樣，發現你的皮膚已經垂下來，就連用手推都推不上去，你絕對不會再想見人，也絕對不會想頂着這副模樣活下去。”

“我隻是一個小小的醫師，你還是首領，如果你變老了，你需要面臨的困境比我多的多。”奧爾德裡奇說。

卡什脊背伸直了些，他想到還在書閣的人，忍不住擔憂，他也是這樣想的嗎，想死。

奧爾德裡奇整理着藥盒，笑着說：“但其實這種情緒很快就能排解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和死亡比起來，變老實在是太輕微了。”

“而且我是醫師，在沒有更強的醫師出現的時候，我怎麼敢死。”奧爾德裡奇将裝滿藥的藥盒放回去，他揉了揉眼睛，“您怎麼會突然問我這樣的問題，發生什麼事了嗎？”

卡什搖搖頭，他選擇隐瞞，“隻是問問，那個草藥你還有保留嗎？”

奧爾德裡奇瞥了他一眼，“全部被我埋起來了，您難道想要？”

卡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晃了一下頭，“不用。”

他隻是在想那人突然變老是為什麼，既不是吃了草，也不是……

惡魔。

卡什趕到那三位使徒的住所時，維隆卡還沒有回來，他一推開門，釋尼雪就蹭地從椅子上起來，一溜煙地站到阿斯卡列的身後。

“還有一個人呢？”卡什視線掃了一圈，一手背在身後走進屋裡，臉色陰鸷給屋裡倆人吓得大氣不敢喘。

阿斯卡列深呼吸：“還，還沒回來。”

卡什眼睛微眯，他記得維隆卡還在書閣那，那時候他手下有一個黑黢黢的東西，乍一看像人……是惡魔。

卡什難以言喻地瞥了屋内二人一眼，甩手離開，沒走出多遠，他又回來沖二人吼道：“快去找人，人都少了一個還傻愣愣地待在屋裡。”

阿斯卡列和釋尼雪身體一定，相互抓着對方，膽戰心驚地出門了。

他們最後在河邊的秃草地上看見了滿身抓痕的維隆卡，他兩眼上翻，看上去是昏迷之前經曆了一番殊死搏鬥。

阿斯卡列招呼着釋尼雪把人一起抱起來，誰知才碰上他的皮膚，那股灼熱的感覺就燙傷了二人的掌心，皮上瞬間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阿斯卡列忍着惡心盯着那些疙瘩看，恍然想起什麼。

“地獄火？”阿斯卡列從地上爬起來，抓着難以置信盯着手掌的釋尼雪問，“是不是地獄火？”

釋尼雪不耐疼，唇色發白地哆嗦道：“好，好像是。”

那沒辦法了，地獄火無人能扛，他們隻能放任維隆卡趴在這。

阿斯卡列将滾燙的手放在水裡泡了泡，冷水敷過确實好了不少，這麼一看，維隆卡來到這也是想用冷水降溫吧，可惜還差一點就走到了。

不，也不可惜，冷河水起不了多少作用，能抵禦地獄火的隻有惡魔。

阿斯卡列看着昏迷的維隆卡，明明他現在也是惡魔，怎麼還是抵抗不了，就像人類一樣。

釋尼雪跪在他旁邊，不斷用冷水拍着掌心，他問：“我們該怎麼辦？要怎麼把他帶回去？”

阿斯卡列仰頭望天，“那人身體裡是不是還有兩隻惡魔？”

“……是，”釋尼雪看着他，“我們可沒有辦法收服惡魔。”

“不是收服，我們隻需要叫醒維隆卡就好。”

他面帶微笑地看着釋尼雪，似乎已有打算。

他們才起身要走，趴在地上的維隆卡就抽搐起來，胸口裡有個東西像要破開皮膚出來似的，同時他的脊骨以奇怪的形狀彎折，身體扭曲成z形，維隆卡脖子完全地被擰斷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扭曲的身體在緩慢朝左邊移動，走在前面的阿斯卡列和釋尼雪一點沒察覺到。

在書閣待的好好的餘謹聽到一陣規律的敲門聲，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為了不吓到别人，還是選擇戴上面紗。

“怎麼是你們，”餘謹下意識擋臉，“你們來有什麼事？”

阿斯卡列愣了一下，看着餘謹的露出來額頭和眉眼，覺得哪裡怪怪的，他撓了一下頭發，恍然想起來這的目的，轉眼抓着餘謹的手跑走了。

餘謹驚呼一聲，險些被他絆倒在地，他腳步不穩地跟在他身後，快到目的地時，餘謹使勁甩開他，轉了轉手腕，滿臉不悅。

“你到底帶我出來幹嘛，發生什麼事了？！”餘謹冷嗖嗖地瞥了他一眼。

“完了……”阿斯卡列看着同樣震驚的釋尼雪，脖子僵硬地轉過去，差點給餘謹跪下來。

餘謹看到他表情不對，知道是發生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了，但他們到現在還不說究竟是什麼事，餘謹厭煩地擰了擰眉，上前走到他面前問：“是維隆卡出事了？”

阿斯卡列點了一下頭。

話音剛落，卡什和阿涅尼卡就從後邊走過來，卡什看到那抹雪白的身影，一眼就認出來是誰，大步上前抓着他，“身體好點了嗎，怎麼不在屋裡休息，誰帶你出來的？”

餘謹後退一點，撤出手，“我沒事，已經好很多了。”

阿涅尼卡摸了一把黑袍下的金發，陰郁的眼睛停留在餘謹的臉上，在看到他眼角的細紋時，嘴角輕輕上揚。

“是不是有一個人不見了？”阿涅尼卡問。

餘謹看過去，心底一震，他連連後退，視線在卡什和阿涅尼卡身上來回停留。

怎麼會……他們兩個怎麼會走到一起。

餘謹手指攥緊，他拽了一下卡什的袖子，卡什握上他的手，輕輕搖頭。

“維隆卡不見了。”阿斯卡列狐疑地看着阿涅尼卡，總覺得他在哪見過。

阿涅尼卡挑眉：“我剛剛還看見他……”

“他往哪去了？”餘謹質問。

阿涅尼卡看着他緊張的模樣，偏偏不說話了，好整以暇甚至玩味地注視他。

餘謹抓着他的胳膊，逼問：“說啊。”

阿涅尼卡眉毛皺起又擡起，他透過面紗看見餘謹的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餘謹猶如遭遇一桶冰潑下來，怔愣僵直地望着他，不懂他在笑什麼，

阿涅尼卡捂着嘴，挑眉問：“你的臉怎麼變成這樣了？”

聲音不輕不重，正好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他低聲說，“你已經沒有辦法離開惡魔了啊，小可憐，跟我走吧，我會讓你變成原來的樣子。”

他将手伸進餘謹的衣袖裡，坦然地撫摸他的小臂，餘謹吓得抽出手來，動作快而急，單薄的身體險些沒撐住要倒下，卡什看着他突然變得怪異的動作，伸手接住他，戒備地看了阿涅尼卡一眼，随即，餘謹就抓住他，大喘着氣，臉色也變得極其蒼白。

阿涅尼卡低下頭，手擋住臉，掩藏狡猾的笑意，他聽見卡什在安慰他，在勸他摘下面紗，不然喘不上氣。

但是他喘不上氣又怎麼是因為那薄薄的面紗呢。

“你太壞了，你想要害死他嗎？”悲子惡魔問。

阿涅尼卡退下去，低聲回：“很過分嗎，可是不給他一點教訓，他好像不把我放在眼裡，當然也不會跟我走。”

“你想要他？”悲子惡魔問，“你不是想要惡魔嗎？”

阿涅尼卡譏笑道：“比起惡魔，我更喜歡能創造惡魔的人。”

“……你再不停手，他會死的。”悲子惡魔最後留下這麼一句。

死？

阿涅尼卡盯着他脖子上出現的兩條細紋看。

他怎麼會死呢，他的身體裡還有兩隻惡魔，怎麼也不會死的。

“…贊恩，把面紗摘掉，”卡什望着他，“沒關系的，不會有人議論……”

餘謹雙目圓瞪，花白的眼球上長了兩三根粗紅的血絲，他用力眨着眼，眼睛幹澀無比，好像有刀片卡在了眼睑裡，他喘不上氣，鼻子和嘴好像被堵起來了，但他知道這不是因為面紗，而是因為阿涅尼卡。

他搖着頭，背過身去，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但無濟于事，更奇怪的是，他隻是喘不上氣，除此以外身上沒有任何疼痛和怪異之處。

卡什實在看不下去，把他抓住摘了他的面紗，餘謹連反應都來不及，面紗就已經掉在了地上，他睜大眼，聽到兩個使徒的驚呼聲，一下子惱羞成怒使勁推開卡什，咬牙切齒，心裡又羞恥又委屈又埋怨地看着卡什，淚盈盈的。

“怎麼變成這樣了……怎麼會…一下子變得這麼老了？”釋尼雪不知所措地看着阿斯卡列。

阿斯卡列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反而求救地看向釋尼雪，倆人面面相觑，都扯了一下嘴角，一股說不上的滋味在二人心裡彌漫開。

聽到他們的對話，餘謹立即捂着自己的臉，肩膀很快也一抽一抽地的，他竭力調整已經崩潰的情緒，他試圖說服自己這沒什麼，他遲早都要面對大家的，他遲早要頂着這副模樣去見人，遲早……

卡什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餘謹，他是不是不該這麼做，這樣傷害到他了嗎。

“我……”卡什往前走了一點。

餘謹後退了一大步，擋着臉，但情緒已經緩和了許多，他隻是現在不想看見卡什。

“我們還是……先去找維隆卡。”

他說，随後就獨自一人往另一個方向走。

阿涅尼卡深吸一口氣，沖餘謹離開的位置翻了個白眼，将兜帽攏了攏，獨自離開。

兩個使徒還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跟着誰，照理說他們應該跟在阿涅尼卡後面，因為他也是使徒，但阿斯卡列總覺得阿涅尼卡不對勁，死活不讓釋尼雪跟在他身後。

“那怎麼辦，你難不成要跟在他後面？”釋尼雪暗戳戳指了一下卡什。

阿斯卡列用力點了一下頭。

釋尼雪差點哭出來。

倆人相互拉扯着偷偷摸摸地跟着卡什，他一回頭倆人就開始東張西望，他再回頭，倆人又開始鬼鬼祟祟地跟着。

“我們這樣好猥瑣。”釋尼雪小聲說。

“那怎麼辦，猥瑣就猥瑣呗，找到人才是最重要的。”阿斯卡列拽着他的手，摸了一把，“小雪，你手真軟。”

釋尼雪臉蛋一紅，羞怒道：“說什麼呢！”

阿斯卡列低笑幾聲，不說話。

倆人在後面鬧騰起來，卡什忍無可忍地回過頭瞪着他們，眼神沒有異常的兇狠，反而格外平靜，有一種心神俱滅，世界毀滅的甯靜瘋癫。

釋尼雪躲在阿斯卡列身後不敢吱聲，但卡什隻是望他們一眼，沒多久就繼續找了。

他走過之前走過的地方，釋尼雪看出來了，想讓阿斯卡列提醒他，但還沒出聲，就看見在前面一會兒被樹擋起來，一會兒又跑到另一棵樹旁四處張望，像小精靈一樣的餘謹，釋尼雪歎口氣，最終沒說。

阿斯卡列很快也發現了，原來卡什沒在找維隆卡，一直在找餘謹，他低頭看了釋尼雪一眼，倆人分開了點，都低着頭一聲不吭地往前面走，擡頭一看卡什，他不是在躲着怕餘謹發現他，就是在偷偷跟着，鬼鬼祟祟，他倆現在也沒區别。

系統也發現了，快跑兩步跟在餘謹腳邊，叫了兩聲，餘謹低頭看他，滿面愁容，“找到維隆卡在哪了？”

“沒有，”系統蹭着他的衣擺，“但是我發現還有其他小狗跟着你。”

餘謹苦笑一下，彎腰抱起它，“瞎說什麼，這個世界不就你這一隻小狗狗。”

他摸了摸小狗的腦袋，其實現在連摸狗的心思也沒有了。

系統順着他的胸口爬到肩膀上，跟以前一樣往那一蹲，像個雕塑。他檢索地圖，最終在一個隐秘沒人去過的部落一角察覺到了維隆卡。

他将維隆卡現在的情況調出來查看，吓得瞪大了眼睛，嗚嗚叫了幾聲。

“怎麼了？”餘謹問。

系統哆嗦害怕道：“餘謹，我找到維隆卡在哪了，但是……你現在最好不要去找他，他…他變得特别可怕！”

“什麼？”餘謹頓住，臉色驟變，“他變成什麼樣了！”

三塊高聳崎岖的巨石堆成的死角擋住維隆卡畸變的身體，他匍匐在地上，背部隆起一個巨大的正在蠕動的肉塊，臉上的皮被用力向後拉扯，眼皮已經繃不住，眼球也快要掉出來一樣。

維隆卡看着要掙脫自己的皮膚生長出來的手，他用另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拼命壓着，但還是攔不住體内不斷要掙破皮膚出來的痛苦惡魔。

他壓制住自己的慘叫，感受皮球一樣的皮膚被越拉越大，他仿佛能聽見皮膚撕裂的聲音。

“不…不……”獨眼惡魔掙紮着，試圖用惡魔的力量壓制住他，但他跟痛苦惡魔比起來實在太弱，他根本無法壓制，隻能眼睜睜看着維隆卡的皮膚下長出第二個人體。

兩具身體重疊在一起，獨眼惡魔在前面，身後緊貼着痛苦惡魔，兩顆頭并在一起，兩人的左右半邊身體一前一後，忽略頭顱，從正後面看，身體就像被橫向拉寬，但從側面看就能發現端倪了，這分明是兩個人疊在了一起。再看頭部，更是恐怖至極，右臉下長出了清晰地五官輪廓，原本的臉五官被扯到畸形，像照相機拍出的殘影。

“我們這樣還挺親密的。”痛苦惡魔笑了笑。

獨眼根本笑不出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和他融合，他痛苦道：“你怎麼可以直接吞噬惡魔？”

痛苦惡魔嘴角一咧，“因為我是最強的，沒有人，沒有惡魔可以殺了我。”

他看着二人交融的地方，看着獨眼惡魔潰爛流漿的身體，笑聲尖銳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