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雨幕模糊了各家窗戶透出來的溫暖燈光,電視聲、唠家常聲盡數被噼啪的雨聲隔絕。
我興師動衆地踩起四濺的雨水,來到院門外,才找回些理智,及時停住腳步。
這件事和楊阿姨、和賀舟都無關,是老孟的問題。
不,和老孟也無關。
是我的問題。
我不該如此苛刻。
沒有人規定失去愛人後不能重啟一段新的感情。老爸孤獨地守着這個家,守着我,已經夠久了。
我不該如此苛刻地要求他。
我緩緩放下了準備叩門的手,正準備轉身時,聽到楊韻的聲音從門闆那頭傳出來。
不知她是來門口拿東西,還是出來鎖門的,聽到我窸窸窣窣吸鼻子的聲音拉開門闆警惕地張望了一眼,發現是我,當即愣住。
“小知?你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楊韻朝我身後望了望,估計是在找老孟,“你一個人來的?快先進屋,怎麼也不撐把傘,衣服都濕了。”
我喉間發涼,被冰封住一般,發不出聲,任由楊韻攬着我的肩膀擠在一把小破傘底下,疾步進了屋内。
“賀舟——賀舟!你去找找家裡有沒有預防感冒的藥,然後燒點兒熱水。”
楊韻動作利落地找了幹淨的毛巾給我擦頭發,同時揚聲沖着卧室的方向喊。
賀舟大概以為是他媽出了什麼狀況,所以出來得很迅速。
我現在太狼狽,頭發成绺,衣服要透不透地糊在身上,眼眶還是紅的,明明表情是苦大仇深,但因為太狼狽了,所以顯得有幾分可憐。
賀舟沒跟我說話,但看向我的眼神分明是在問我:你怎麼在我家?
我不該來的。
不該沖動。
不該情緒化。
上個月我已經滿十八,是個成年人了,不該這麼想一出是一出。
不知道是真沒找到預防感冒的藥,還是不想讓我吃,賀舟接了楊阿姨的安排去找,沒一會兒空手回來。
“沒有嗎?那算了。”楊韻看回我,說:“濕衣服不能繼續穿了,先穿我一件吧。”
長輩畢竟是長輩,雖能察覺出我不待見她,有生疏距離感,但一遇上事,操起心來顧不上其他。
我這會兒終于緩過勁兒來,剛要說“不用,我叫個車現在回家”,隻聽楊韻已經打算好,“你來我房間換,我先去給你煮個姜湯,喝一碗驅寒。你現在高三關鍵時候,可病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楊阿姨這唠叨起人的樣子跟她在老孟面前的狀态不同,不容置喙的強勢顯得她這個人既沒耐心也不溫柔。
可就是這個狀态,讓我沒來由地想到了老媽。
老媽的耐心和柔軟隻體現在事業上,對我和老孟的事,其實很“敷衍”。我和老孟似乎不論怎麼表現,都會被她挑出錯。不論我們完成了多大的、多麼值得慶祝的事,永遠敵不過她在工作上的一個小成就在她心裡的分量。
但這也不是說老媽不在乎我和老孟,隻不過相較于她的工作,在乎得少些。
記憶中老媽也給我煮過姜湯,她那天擱置了桌案上的建築圖紙,邊在廚房裡忙碌邊唠叨我,一個接一個的命令,根本不給我插話的機會。
連語氣,都跟楊阿姨如出一轍。
雨水的潮濕蔓延到房間内,入侵到記憶中,把我遊離的神思拽回來。我喉嚨堵着,接過楊阿姨遞來的衣服,輕聲應了句“好”。
楊阿姨的房間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氣味,不過我沒久待,換完衣服便出來了。
是一條連衣裙,深色的,布料很舒服,但可能是穿别人的衣服,所以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出來時一個勁兒地調整着裙擺。
隔了會兒擡頭時,我才發現賀舟還待在客廳裡沒回自己的房間。
“你不是來躲雨的吧?”他等在這裡,似乎專門為了說這句話。
我看了眼廚房的方向,油煙機嗡嗡工作着,楊阿姨還在煮姜湯,并不會注意外面。所以我回答時,語氣是一貫的不願讓步:“總不會是來找你的。”
沒有人打擾,但賀舟隻是看着我,什麼也沒說。
我硬生生被他看得不自在,就好像我穿這一條裙子多顯老似的。
我嘴角扯了扯,視線從左邊,移到右邊,沒什麼明确的關注對象,卻唯獨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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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烏龍結束在老孟收到消息,來接我回家。
我坐在車裡,遙遙地看老孟和楊阿姨在院門屋檐下說話,老孟大概是怕我多想,也可能是下雨夜氣溫有些低,所以他很快說完,繞過車頭開門坐上車。
我在老孟轉身的那刻下意識往後藏了藏,然後在他走回車子時合住了眼皮,我假裝睡着了,聽老孟開門關門,聽老孟系安全帶發動車子。
雨夜的街道容易出事故,老孟車子開得穩而慢。
我在睜眼認錯,和繼續裝下去之間反複橫跳。
也在老孟生氣了和老孟才不會生我氣之間來回揣測。
老孟對轎車這種大噸位的交通工具懷有敬畏心,雙手緊握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目視前,姿态标準得可以直接給駕校學生做示範。而且他不聽音樂也不聽廣播,車内安安靜靜的,最多隻有導航的聲音。
但回家的路他太熟了,用不着旁人指路,車裡一點兒雜音都沒有。
以至于我裝着裝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老孟停車時,我才醒來,茫然地環顧四周,低聲:“到家了。”
“嗯,剛睡醒披件外套再下車。”老孟語氣如常,沒有要談心或者要責備的意思。
我這一覺睡得還不錯,沒做什麼讓我情緒起伏過大的夢,安逸舒适得讓我有幾分恍惚,險些遺忘掉今晚這一番折騰,忘掉和老孟在飯桌上不愉快的争吵。
我從後座拿過老孟給自己帶的外套,胡亂一套,下車回家。
老孟鎖好車,隔着段距離跟在我身後。
可能剛剛睡了一覺,所以此刻我頭腦清晰,表達欲旺盛。老孟卻安靜得讓我不忍心打擾。
漸漸地,我的注意力放在了老孟沉悶的腳步聲上,我依稀能感受到老孟可能正盯着我的背影看,可我膽怯地不敢回頭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