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他已經犧牲到這個地步,還是失敗了。
回北京的名額有限,他又一年錯過。
他十八歲靠競賽國獎保送名校,少年意氣,野心勃勃,豪情萬丈地以為能改變世界。
二十八歲,事業小成,家庭完整,天真地以為,是留下繼續獻身科研還是回北京,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事情。
三十八歲……所經曆的每一件事,結束的每一天,似乎都在昭告,他就是個loser。
人們本不需要一座小島,可如果這個社會上大多數人都擁有了小島,那小島便成了窮極一生都要追求的東西。
昔日同學的風光和财富,成了讓虛榮無從遁形的照妖鏡,
可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啊,早已将這些物質上的富足視為身外之物。
所以,在已經不知道第多少次承受完妻子埋怨後,他照常出門上班,照常開會工作。
甚至在他邁上基地最高的那幢建築之前,還在巴結奉承扮演着那個自己讨厭的樣子。
他在基地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躍而下,流淌着的血四下蔓延,像一條條試圖發出求救信号的觸手,又好像他終于能夠自由選擇一回自己的人生。
他倒黴了那麼多年,在死後難得幸運了一次,随着他留在工作筆記本上的遺書曝光,高層領導終于想起來關注像他這種有過奉獻和犧牲,卻不堪生活重負的航天人。
他在遺書的最後說,希望組織幫忙安置他的家人。
楊韻的工作,賀舟的學籍,一切一切都解決得非常迅速,就好像大家對賀怔祥的遺忘速度一樣。
“那天梁叔叔到學校把我接走,我還在因為不用回家面對父母無休止的争吵而開心。”賀舟站在空曠的風中,語氣自嘲,“被帶到我爸的工作單位,聽見我媽瘋了似的咆哮發怒罵我爸窩囊,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是真的不會再争吵了。”
都說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化作天上的星星。
隻要距離足夠遠,這一排排一列列墳墓,何嘗不是點點碎星。
“節哀。”半晌後,我憋出這兩個字。
或許我可以感同身受,但我又未必能感同身受。
我們都一樣,我們又都不一樣。
所以我的安慰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風吹亂了我額前的碎發,我偏頭躲避風沙時,聽到賀舟再次開口:“我媽不是真心愛你爸,她隻是一個人帶着我在北京需要找一個依靠。”
我震驚于賀舟的直白,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賀舟可能也以為我不相信,加以佐證:“你爸是她最讨厭的那類大事沒有主見,小事喜歡唠叨的人,但這類人也是她唯一可以輕易拿捏的。從去年八月份,她見到你爸的第一面起,每一次接近都是她處心積慮設計好的。”
我因為賀舟針對老孟的評價而生氣,卻也知道他這番話的重點并非在此。
“你覺得愛上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一個月,一年還是僅僅需要一個瞬間?”
我蹙眉,不太喜歡這種狀态下的賀舟,以前隻是覺得他讨厭,但此刻我感到了害怕。
“我不知道。”我敷衍地回。
“那你覺得愛人去世後,多久開始新的感情是合理的?”
這裡風真的很大,我在被迫吃了幾次頭發後,煩躁情緒上來,沒有耐心跟他探讨這種虛無的話題:“你想說什麼?”
賀舟語氣堅定,顯然是計劃了很久:“讓我媽和你爸分開,我希望你幫我。”
我仿佛第一天認識賀舟般,盯着他時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做不到。”不知過了多久,我這麼回答。
老孟不精明,但也不是傻的。老媽去世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提過再給這個家找個女主人的念頭,選擇楊韻,是因為喜歡。
而且程度已經很深了。
正因為我一早清楚自己沒辦法拆散他們,所以才會這般痛苦。
如果可以拆散,根本不用賀舟慫恿,我早就那麼做了。
“還有其他要說的嗎?我有點累了,想回家。”
“不是待得不開心嗎?回去生氣嗎?”賀舟一語中的,揭開那塊血淋淋的遮羞布。
“我生不生氣跟你有什麼關系!我願意生氣不行嗎?!你自己有瘋病就去治,你媽縱使有錯,她不是為了你嗎?你剛剛的評價是不是太沒有良心了。”我一口氣吼完,隻覺自己有些缺氧,大腦發懵。
賀舟呵笑出聲,眼神銳利地盯着我:“你這麼無私,甘願我和我媽當你家的寄生蟲。你這麼孝順,就沒有想過你的默許到底是害了你爸,還是幫了他。”
賀舟微微彎腰,緊緊攥住了我的小臂,明明是祈求狀,可一字一頓的語氣裡,隻有冷漠,“你要知道,我爸是被我媽逼死的。”
最後一句,無比的平靜。
但我卻打了個寒顫。
不是因為預見到未來的結局,而是為此刻賀舟的偏執和瘋魔。
我擰着胳膊嘗試幾次,始終掙不開他的鉗制,嚴厲道:“賀舟,你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