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南魏從上到下形成了一條平衡的利益鍊,無論處在這鍊條哪一段的人都不會輕易打破這平衡,他們知道推翻了蕭氏王朝後還會有李氏,有劉氏,隻要這皇位沒有傳到他們頭上,他們就隻是遵守規則而非制定規則的人。
于是大家默認了其中的蠅營狗苟,維系着南魏的表面和平,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中間的人欺下媚上,而上面的人裝聾作啞。
南魏是不會被自己人推翻的,可北梁會。
北梁從根本上而言,本就是由那些被流放在北地,卻流着南魏血脈的人建立起來的,所以北梁伊始就選擇了與南魏截然不同的道路。
北梁的開國皇帝忌憚世家勢力,于是推崇重武輕文,可他又怕功臣擁兵自重,便用軍戶束縛住了這些兵士的手腳。
在北梁,除了皇帝以外沒有誰可以擁有真正的權利,那賦陽宮是敞開宮門,可沒有一個人能平步青雲。
而江阮這篇文章像是為北梁人量身定制一般,字字不提北梁,卻句句都是軍戶。
既然隻靠打仗就能建立一個國家,那我們都打過仗,我們為什麼不可以?
這樣的想法根植于每一個受困于軍戶的北梁人心中,這也是諸如汪恕、董輝等人背離北梁的原因,他們愛着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也深深傷害着他們。
此時的北梁猶如被一把火點燃的草原,江阮放大了人們心中對于君權的不滿和厭棄,更加深了北梁人對于戰争的厭惡。
隻有推翻王朝,這一切才能結束,這是定分止争最好的方式。
元煥很明顯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和陸晁讨論過軍戶制的弊端,可元衡依仗北梁鐵騎為自己踏平天下,他選擇了對一切聲音充耳不聞。
這是元衡給元煥埋下的引雷,而他剛登基做不了什麼,便隻能從表面下手,切斷了尋常百姓起兵謀反的路。
可這隻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薛磐想到這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突然覺得明日的談判他勝算很大,至少能保證讓蕭祺桓活着回去。
“你說”店家突然開口,薛磐收斂了臉上的表情溫和地看着眼前的人,“江阮想做的這件事能成嗎?如果這天下真變成他口中的樣子,我們會成什麼樣?”
薛磐沒有回答,他将手裡的紙重新折回四四方方的樣子,雙手遞給了店家,而後又見他頓了頓從懷裡拿出一枚荷包。
“送給你。”
薛磐把荷包遞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猶豫地擡頭望了望父親,店家微微點頭,小姑娘接過荷包道了聲“謝謝”。
“無論他描繪的世界能不能成真,聽我一句,守好姑娘好好過日子。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可也隻是少數人的天下。”
薛磐微微欠身向店家行禮,店家還沉在他的話裡半天回不過神來,等他在擡頭時薛磐已經走遠了。
店家身後的小姑娘小心翼翼拉開荷包,裡面放着一枚南魏早先時候的銅錢。
傳說得此銅錢者如得官令。
回到客棧後,薛磐叫了蕭祺桓到自己的屋子,他将那封《敬告天下人書》一字不差地背給了蕭祺桓。
蕭祺桓聽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薛磐揮手避退了下人,起身将窗戶開了一個縫隙,夜半的冬風沿着窗棂直吹向蕭祺桓的身子,他沉吟片刻後道:“您說,那樣的世界是好的嗎?”
見薛磐沒回答,蕭祺桓又繼續道:“南魏如今不過是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陳頻還沒有死的時候,他的死隻是給南魏的政鬥畫上了一個逗号,我們卻想當然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父親從來都沒有變過,他幼年時就靠着蟄伏掩蔽鋒芒,姑姑以為他懦弱,可真的懦弱的人壓根不敢坐那個位子,後來他繼續蟄伏,他不過是等着姑姑哪一日登高跌重,他真的好有耐心。”
蕭祺桓說着說着突然笑了,“他此時也在等,他要熬死姑姑,要熬到這南魏非他不可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真的來了的時候,南魏還是南魏嗎?”
“你不可以有這個心思,”薛磐突然開口,蕭祺桓擡頭看着他的眼睛,“無論天下人如何說,如何認為,你都不可以有絲毫動搖。”
“為什麼?”
薛磐目光間多了一絲恍惚,蕭祺桓看他慢慢走到自己身邊,用自己擋住了那陣陣寒風。
“當天下歸屬天下的時候,那才是亂世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