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芥營中。
那日陳京觀從軍營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蘇清曉的錯覺,他覺得陳京觀像是徹底放棄了一直堅守的東西,他卸下了肩上的擔子,卻也失去了立于世的根基,他成了一株浮萍,任由水波蕩漾,他自橫流。
夜晚,陳京觀叫來了蕭祺栩,望着他沉默了很久,開口時隻說了一句:“不要辜負自己的雄心,隻有這樣才能不辜負所有為你鋪路的人。”
蕭祺栩對陳京觀的話一知半解,可蘇清曉幾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與陳京觀對視的瞬間,他看到了陳京觀眼底的空洞。
他的眼睛就像是不可見底的深淵,蘇清曉被他眼中名為凄迷的黑色吸住了,他聽到陳京觀叫住要離開的蕭祺栩道:“小栩,你可願拜蘇先生為師?”
帳中兩人一時間都看向陳京觀,陳京觀邁步走到兩人中間,他看了看蘇清曉,然後轉頭對蕭祺栩說:“這些日子你該能看明白,蘇先生可不隻是個簡單的大夫,我的心思他能瞬間領悟,我想不到的他也都能想到,蘇先生會是個好老師。”
“我願意,那兄長呢?我原以為您會做我的師父。”
成為帝師,然後成為宰相,好像當陳京觀決定要輔佐蕭祺栩的時候,他的人生就應當是這樣的,可他不以為意。
蕭祺栩望着陳京觀,陳京觀回避了他的目光,他低頭時翹起嘴角,蘇清曉看到他眼神發直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我做不了帝師,我沒有稱王稱相的魄力。”
蕭祺栩本還想反駁,卻見蘇清曉擡手止住了他的話,他隻好作罷,向後退了一步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蘇清曉磕了三個頭。
“蘇先生在上,請受學生三拜。”
蕭祺栩額頭落在地上的每一聲都無比清脆,蘇清曉望着他行完了所有禮數,他側過身看了看出神的陳京觀,笑着搖了搖頭将心裡的話作罷,走上去扶起蕭祺栩。
“我蘇家兩代人都是靠功名在這南魏占了一席之地,當中蹉跎我自知其意。我蘇清曉本無意朝堂,樂得在山野間荒廢時光,今日承蒙栩殿下不棄,願意認了我這蘇家子做師父,從今往後我蘇清曉便将身家性命全系于南魏,系于您身上,終有一日我會陪您看到天下海晏河清。”
蘇清曉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手不自覺地停到了胸口。
蘇晉随着遺書寄來的還有一塊蘇清曉母親生前一直帶着的玉佩,一半蘇清曉離家時帶走了,另一半一直由蘇晉拿着,如今兩塊合二為一。
蘇清曉拿出了其中的右半邊遞給蕭祺栩,“我也沒什麼東西能給你,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如今你我一人一半,我希望你懷瑾握瑜,永遠記得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蕭祺栩接過了那半塊碧玉,他眼神遊移望向蘇清曉,蘇清曉笑着點頭道:“收下吧,我蘇清曉可不輕易許諾。若我哪一日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可以拿這塊玉要挾我,若你哪一日不配再做我徒弟,我也會親手問你讨回來。”
蘇清曉玩笑似的說着,可蕭祺栩目光灼灼應道:“永遠不會有那一天的,您與兄長的恩情我這輩子都還不清。”
蕭祺栩學着蘇清曉的樣子把玉佩貼身收好,蘇清曉笑着沒說話。
“那我先下去了,我約好讓席英姐姐教我和春曉一同練劍。”
蕭祺栩看得出眼前的兩人心裡都有話,他識相地找了個由頭離開了帳篷。他一走,蘇清曉繃着神經松了些,他懶散地倚在陳京觀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你是想借他的手洗清我蘇家上兩代人的龌龊事?”
人的記憶就同他們的目光一樣是有限的,大部分人看不到更深的東西。想要真正隐瞞一件事,就隻有戳破它,或者覆蓋它兩種方法。
蘇清曉從前是打算用第一種的,他想以自毀的方式拆穿蘇家的虛僞,可陳京觀指給了他第二條路,他給了蘇清曉一個改寫祖輩錯誤的機會。
其實若沒有蘇晉那封信,蘇清曉是不想替他們隐瞞的,可蘇晉死了,蘇清曉知道他不該用死亡輕易消除掉蘇晉犯下的錯誤,可那是他的父親,他難得自私一回還是為了自己。
所以蘇清曉心軟了,若他真的當上了帝師,便沒有人會再想起曾經風光的蘇揚和蘇晉,也就沒有人會知道他們身上的陰影,蘇清曉的所作所為将會成為世人看待蘇家的又一鏡子。
“我方才說的是心裡話,我坐不了那個位置,我受不來了的。”
陳京觀苦笑着應道,蘇清曉仰着頭看他,聽到他繼續說:“那日我見到蕭祺桓,他真的好适合做皇帝,可我還是為了小栩逼他放棄了太子的位置。其實我們有更好的方法,我們大可以強攻下廊州,隻是那樣小栩就搶不過他了。清曉,他說我變得冷酷無情了。”
陳京觀說到這怔怔發笑,可蘇清曉卻覺得那笑比哭還難看,他正經了起來,端坐在榻邊,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讓陳京觀坐下說話。
“那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做些是為了南魏嗎?”
陳京觀搖頭道:“我替南魏死過一次了,我不欠任何人的。如今誰給我兵誰給我錢,誰給我官位誰給我權,我就替誰去打一打天下。”
“那你在顧忌什麼?”
“我怕我又看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