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是誰派來的?”
日出時分,盛州經過一夜血戰後隻剩下一支軍隊仍挺立在馬上。
陳京觀的刀架在一個滿身是血的士兵的脖頸處,那人低着頭不說話,陳京觀便把刀又往他的喉嚨抵了三分。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清楚,可他還是想問。
陳京觀一開始認為江阮是靠着他拿捏人心的本事攥住了每個人的欲望,然後讓這些人的欲望為他的欲望服務,可這一夜後,陳京觀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那從暗處竄出來的士兵隻有一千人,他們在陳京觀的軍隊面前顯得勢單力薄,他們是被江阮放棄的人,他們自己也沒想着能活着回去。
或許江阮最開始應許他們,這一仗還有崇甯的軍隊做主力,他們隻需要露個面表示江阮盡了力就好,可在崇甯已經離開,而陳京觀勢如破竹般攻入盛州城後,這些原本應該四散逃竄或者安靜躲起來的人,依舊選擇了直面陳京觀的軍隊。
他們和陳京觀想的不一樣。
“你想從我嘴裡聽到誰的名字?”
眼前的人冷笑一聲,他吐掉了嘴裡的血水,身上的傷讓他已經不足以挺直腰說話,可他望着陳京觀的眼睛裡滿是不甘,就如同他的領袖一般。
“你想聽我求饒?想聽我說樓主是如何逼我的?想聽我将樓主形容成你們眼中無惡不作的魔鬼?做夢。”
說罷,那人撇開頭不再看陳京觀,陳京觀卻因為他一連幾句反問失了神,他想到陸栖野說孔肅死時也是這樣子,他們明白江阮在利用自己,可他們心甘情願。
“陳京觀,”眼前的人又繼續道,這次他的目光裡多了一絲戲谑,“不要以為你被南魏人奉作活菩薩你就真的高人一等,你是善良,可你的善良有什麼用?你周圍的人死了一波又一波,他們在為你的善良埋單,而我們死得其所。”
“江阮能給你們什麼?”
跪着的東亭士兵沒有立即回答,他挪了挪身子,讓初升的太陽照在他的身上,他像是很享受這最後的溫暖,他閉上眼,陳京觀看到他臉上露出一抹笑。
那笑不同于之前他面對陳京觀的冷笑,陳京觀真的從眼前人的笑容裡看到了願望達成時的圓滿。
“你覺得,一個人的命值多少錢?”
又是這個問題。
士兵的話像是一把将陳京觀拉回到三年前,當初他在雍州城門被同樣的問題問住,那時的他沒有答案,此時依舊沒有。
東亭士兵像是料定了陳京觀不會回答,他緩緩睜開眼,用手撫了一把地上的土,又用手指撚了撚。
“我的命,能換遙州三十畝茶田和五十畝農地,能換我爹娘住上不漏風漏雨的宅子,能換我弟弟有錢讀書,能換我姐姐有底氣去和那個對她拳打腳踢的夫家和離,你覺得值嗎?”
一滴眼淚砸在地上,陳京觀看到東亭士兵用袖子擦了一把臉。
人怎麼可能不怕死?他隻是說服自己将命換做銀錢,去讓家裡人更好地活。
一時間陳京觀說不出話,而被他們圈在中間的俘虜都被這番話說中了心事,他們低着頭抽泣,好像昨晚那群奮不顧身的人不是他們。
陳京觀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果斷地将手裡的刀收入鞘中,他轉身的瞬間聽到背後的人聲嘶力竭地喊着。
“殺了我!我才不要成為你歌功頌德的獎章。”
陳京觀沒有理會那人的挑釁,他的步子沒有停,可他還沒走出去多遠,隻聽到背後的兵士喊了一句“保護少将軍”。
陳京觀回眸,看到方才說話的人趁守軍不備搶了刀,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咽喉。
那人脖子上的血水如汩汩溪流,他掙紮着要說話,可嗓子裡的話随着血液流淌出了他的身體,他像是認命一般笑了,陳京觀永遠都記得他臨死時前望着自己的眼神。
周遭的俘虜像是被突然到來的死亡呵住了,又像是被喚醒了内心的沖動,他們效仿着那個早已倒在血泊中沒了呼吸的同伴。
陳京觀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說陳京觀是替為他賣命的人描繪了一個美好未來,以此換的了這些人對希望的渴求,那江阮就是真真切切讓跟着他的人嘗到了甜頭。
江阮從來不信虛無的承諾,所以他也從不覺得承諾是什麼神聖的東西,他向恪多發出過盟約,卻在遏佐能給他帶來巨大利益後選擇了把刀伸向自己的盟友。
他也曾對陳京觀說過要做他的耳朵。
那可能是江阮這輩子說過的唯一一句真心話。
在與陳京觀相處的那些日子他觀察着陳京觀,試圖去了解眼前這個人的内心所想,試圖用自己的思維同化他,從未想過背叛。
其實直到陳京觀去找蕭霖領了讨伐東亭軍的軍令之前,江阮也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陳京觀的事。
那時候的他隻是放棄了去說服與自己截然不同,又讓他自慚形穢的陳京觀,江阮還是沒有想過要殺了他。
在許多年前,在泯川江畔,阮青衣彈着琵琶和他說過一段話,他這輩子也沒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