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霭淡淡暮雨霏,細滑如酥塗滿枝,試圖喚醒四月花開的杜鵑。
葉茉盈在筆端是這樣描述的:
夜已深沉,她被少年颠簸得有些反胃,身心的疲憊緻使她無力思考,混沌占據意識,想要沉沉睡去,可飄然而至的杜鵑花香喚醒了她,在僅剩的意識裡,她聽到少年氣喘籲籲的嗓音,提醒她不要入睡。
“還有一小段路就到山腳下了,堅持住啊。”
“你看杜鵑開得多豔,睡着了可就錯過了。”
“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家人呢?”
“喂,怎麼又睡了?别睡啊!”
她是在少年的念叨聲中撐過來的,體驗到了久違的熱忱與關切,來自陌生人的關切,這種感覺絲絲入扣,像是心湖被投入一顆石子,沉靜起波瀾。
謝紹辰合上妻子的小冊子,塞回枕頭下,陷入沉思。
葉茉盈回來時,東卧房床具平整,沒有凹陷的痕迹,仿佛沒有人來過。
對面的書房燭台盞盞,隔扇大開,那人執筆書寫着什麼。
猶豫一瞬,葉茉盈走到隔扇前,微濕的衣裙被燈火映出杜鵑的紋路。
“夫君。”
那人沒有應聲,隻是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潮濕的空氣充斥在彼此間,形成無影的阻隔。
謝紹辰放下墨筆,等紙上墨迹風幹。那雙漆黑的瞳随着眼皮上擡斂起一絲深意,霎時攏上霏霏煙雨,叫人琢磨不出情緒。
他沒有收起桌上的宣紙,上面一行行筆迹力透紙背,蒼勁有力。
比起自命不凡的謝氏九姑娘,謝紹辰的字早已達到裱挂的高度。
他像在思考什麼,又像在放空,眸光溢出百感滋味,随着他一聲若有似無的喟歎,恢複如常,清澄潋滟。
“去哪兒了?”
“随便逛逛。”攜着一身涼氣的葉茉盈妙目輕轉,握緊手中傘柄,掩飾心虛和複雜心緒,昨夜的摩擦提醒她不可貪心,她在忍,在克制,不願被愁緒吞噬,“雨夜轉涼,夫君記得添衣,我先回房了。”
她轉身離開,将油紙傘倚在蘭堂窗下。
這句雨夜添衣,無疑是出于關切,十成十的關切,不摻狡黠心機,可一向洞察人心的年輕世子竟猜不透她是在關切他這個丈夫,還是出于對少年的關切。
而他間接成了少年的替身。
從那個小本子裡,他窺出了這份執念的深淺,随着歲月打磨,愈發不可收拾,成了一抹以少女心事編織的月光。
月光,皎潔美好。
唇畔泛起淡淡笑痕,更像是輕嘲。
謝紹辰看向桌上攤開的宣紙,慢慢對折疊好,放進架格的匣子裡。
一封原本打算在今晚送出的放妻書,被他落鎖封存。
既是誤會一場,本該好聚好散,有恩師這層關系,他不會不顧她的餘生,會護她周全。
可她的執念入骨,若得知自己認錯了人,是否會瘋魔?而在冷靜後,又是否會故技重施,蓄意靠近堂弟謝翊雲?
那個她真正割舍不掉的少年。
窗外悶雷未歇,轟隆隆沉悶壓抑,謝紹辰靠在椅背上,十指相交,右手食指一下下敲打在左手背上。
他還沒能練就可以放任叔嫂跨越綱常的度量,即便和離是前提,也做不到雲淡風輕。
謝紹辰閉上眼,靜聽窗外悶雷。
**
雨夜濕涼,葉茉盈又一次了無睡意,她取出枕下的小本子,一頁頁翻看,澀然和空落并生。
筆下的少年,仿若一道影子,一閃而過,不留痕迹。而長大的少年,如同一塊涼玉,留給她的除了冰寒,再無其他。
**
翌日雨歇風停,和暖明媚,不見風雨半點痕迹。葉茉盈再次以墨柳的身份出現在市井垂柳旁,原本以為會空閑幾個時辰亦或整日接不到診,不承想,昨夜前來求診的小肴蘭早早等在垂柳旁。
“這小郎中是個實在的,診費公道,醫術高超,姐妹們有何不适都可向他問診。”
迎上一雙雙将信将疑的眼睛,葉茉盈一掃昨夜沉悶,為自己攢下口碑感到欣慰。她握拳咳了聲,忍住上揚的嘴角,不疾不徐擺起地攤。
一名女子打趣道:“小郎中生得倒是俊俏,就是不知行不行啊?”
葉茉盈挽袖,請她入座攤位前的小杌子,“試過便知。”
話落,惹得一陣嬌笑。
葉茉盈後知後覺,自己還是稚嫩了,她又咳了咳,一本正經為女子把脈。
這些女子來自城中各大青樓,都是小肴蘭的姐妹,多因服用百效瘦塑湯導緻髒腑損傷。葉茉盈眉頭緊皺,變得嚴肅,再沒心思聽她們閑聊。
百效瘦塑湯,害人不淺。
為幾人開過藥方,一晃到了傍晚,準備收攤的小郎中忽覺身側一陣微風刮面,一道強壯身影出現在攤位前,是個腳步趔趄的粗犷漢子,“看診!”
來者聲音沙啞渾厚,氣勢兇悍,一條手臂衣袖破碎,血流不止。
幾名行人意欲湊上去看熱鬧,被他一眼阻擋在三步之外,“非議者,即見血。”
行人們快速散去,生怕招惹上麻煩。
聞到血腥味,葉茉盈睇一眼,沒有表露被冒犯的不快,面不改色地問道:“因何所傷?”
漢子氣喘籲籲,龐大的身軀上下起伏,“我是城中朱鐵匠的小兒子,名叫朱杉。前不久,家父被拖欠工錢的尹家打得遍體鱗傷,我今日替父去讨要公道,與尹家護院起了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