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寝所的風聲傳入知府梅榆的耳中。
年近四旬的男子沉澱了浮躁,聞言,沒有停下手中墨筆,一筆一劃批閱着公牍,“知道了,不必管。”
老差役偷觑一眼,躬身退出梅府書房。這衙署的事啊,沒有可以從知府大人眼皮子底下逃過去的,包括寝所那邊的日常瑣事。
書房一盞燭燈跳動,映出梅榆的身影,形如狐。
翌日一早,在聽過謝紹辰有關惠民藥局的選址決定後,梅榆鄭重道:“聖上把重啟惠民藥局的重任交付到賢侄的手上,是對賢侄的肯定,切勿辜負聖上的期待。”
中年男子一改嚴肅,笑得意有所指,亦是點到為止,“兒女情長都是其次。”
謝紹辰垂眸,“下官明白。”
“聽聞二公子從江甯回來了,擇日不如撞日,今晚由我這個叔父做東,邀你們兄弟二人在聚寶樓小聚。”梅榆後仰靠在圈椅上,看向窗外的合歡樹,忽然多了追憶往事的傷懷,“謝老對本官有知遇之恩,他老人家駕鶴西去,本官至今難以釋懷。二公子生得最像謝老,本官一見到他,就想起故人風采。唉,世事無常啊!”
晌午時分,暖風徐徐,人困乏,孩童市井捉柳絮,麻雀聲聲噪晚春。
一名伢子從小夥伴中脫離,一跑一颠來到垂柳前,捧起一把桑葚,朝仰躺在樹杈上的謝翊雲道:“喏,我爹剛摘的,叫我拿給你嘗嘗。”
“沒大沒小。”
“哼,不吃算了。”
贈人桑葚的伢子正是三名頑童中的一員,見樹上的男子得寸進尺,他一口吞進剛剛成熟的桑葚,酸得皺起臉蛋,唇齒留酸,随即扭頭跑開,卻是一步三回頭,“你怎麼這麼沉悶啊?”
“少問師父的事,去練字吧。”
一提起練字,頑童頭也不回地跑開。
謝翊雲嗤一聲,繼續枕着小臂仰望參差的枝葉,漫無目的,百無聊賴,提不起力氣。
昨晚從绮國公府離開,他沒有回自家府邸,而是在這條巷子裡躺了一夜,沒有期許再遇那位贈帕的姑娘,反倒想與擺攤的小郎中說說話兒,奈何連小郎中的人影都沒見着。
人在失意時,還真是事事不順。
吐出一口濁氣,他翻身側躺,呆呆望着四通八達的巷陌。贈帕的姑娘成了堂嫂,一段怦然心動成了不可言說的孽緣。
憂傷淡淡的,心弦松松的。
當樹下傳來腳步聲時,他沒精打采地轉眸。
謝氏二房的仆人溪秋扶住樹幹氣喘,“公子讓夫人擔心一整夜,快快随小奴回府吧。”
溪秋口中的夫人,是謝翊雲的母親闵氏,乃侯府嫡女,比談氏的出身還要高些。
從未讓母親擔憂過的青年跳下樹杈,歪倚在溪秋的肩頭,懶洋洋道:“扶我一把。”
溪秋不知自家公子為何憂傷,他攬住高個子的青年,剛邁開步子,忽見一名黑衣人走來。
“世子傳話二公子,今晚戌時三刻,在聚寶樓與梅知府小聚叙舊,切勿缺席。”
梅榆是世交家的叔父輩,謝翊雲自是不會失禮拒絕,心中惆怅也被小聚一事沖淡了些。
還好是萌芽期的怦然,一切都能掩飾于嬉笑中,悄然無聲,不會礙着兄嫂,獨自舔舐幾日心傷就會過去了。
戌時暮色蒼茫,清越小曲自雅室的支摘窗溢出,消散在吵鬧的街市中。
坐在窗邊的謝翊雲一杯杯飲盡辛辣的酒水,言笑晏晏,甚是捧場,不見半分失意惆怅。
梅榆朗笑,與之一再對飲,暢談天南海北。昔日揚州大才子,感慨後生可畏。
隻有謝紹辰不聲不響坐在堂弟身邊,一貫的清冷持重,不受他人喜怒影響。
梅榆那雙被酒氣浸染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經流眄,口齒含糊道:“和你們這些後生飲酒,叔父倍感輕快,像是追回十載光陰,年輕許多。”
他撐起身,晃晃悠悠向外走,“方便一下,你們兄弟繼續,繼續。”
謝翊雲盯着梅榆的背影,失笑道:“梅叔醉了。”
私下裡,他們習慣喚梅榆一聲叔叔。謝翊雲猶記年幼時,初次鄉試就登頂解元的梅大才子時常來到绮國公府向祖父請教學問的場景。那時的梅榆,才貌雙全,文質彬彬,甚得身為江南布政使的祖父賞識。
兩人亦師亦友,忘年交情。
思憶祖父,謝翊雲悲從中來,為一旁的堂兄倒了一杯酒,“兄長,喝啊。”
謝紹辰扼住青年的腕子,将酒壇推開些,“翊雲,你今晚有些亢奮。”
謝翊雲嬉笑,“小弟就這德行,兄長别掃興,喝酒就喝酒,老揣測人心做什麼?”
傾倒的酒水在琉璃杯中嘭嘭炸開水花,恰好小曲由清幽轉為激昂,可兄弟二人都沒有去注意能歌善舞的樂工,各自默飲杯中酒。
從堂弟昨晚離開公府,謝紹辰就派了暗衛跟蹤,無意中發覺有其他高手隐藏在暗處。
打草驚蛇下,對方迅速撤離,沒有留下可以追逐的線索。
謝紹辰暫時調查不出對方身份,但對于堂弟的異常舉動,大大出乎意料,有種情場失意的頹敗,莫不是早就與葉茉盈相識......
這種可能微乎其微,若早與葉茉盈相識,葉茉盈就不會誤認,将他牽扯進來。
曲在耳畔,酒在唇邊,謝紹辰的意識開始缥缈,幾近正緣的兩人會相互産生不可抗拒的眼緣嗎?
玉潤的指尖掐住杯口,修剪整齊的指甲泛起白痕,年輕的世子飲盡杯中酒,在梅榆由人攙扶着返回時,斂盡臉上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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