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收盡的時候,為商王傳話的貞人來到了白氏族邑。
族邑中一如既往地熱鬧,炊煙正在升起,或許是近年來收治病患太多的緣故,整個白氏族邑都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藥燒燎後的氣味。
“大巫,王上要在摘星台召見您。”貞人涅是貞人集團的領袖,他還算客氣地向巫箴點了點頭,四處張望了一下,不見白屺和白岄,補充道,“巫屺和白氏主祭也需同去。”
巫箴點頭,“他們在西側照顧病患,片刻後就來。”
貞人涅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族邑内未見異常,看來白氏并不知即将大禍臨頭。
貞人涅看向西側,低矮的病舍上鋪着曬幹的茅草,煙氣正從門窗内袅袅騰出。
屋舍内的族人和人牲都已撤出,僅有白屺和白岄在内,将四處的藥草點燃。
這次的煙霧尤其濃厚嗆人,白岄捂着口鼻,懷抱剩下的藥草走出來,便看見白岘面露不解,站在外面躊躇不前。
“阿岘,跟着叔父去準備車馬,不要進去。”
“就算要出去,也不用一下子點這麼多藥吧?”白岘上前幫姐姐拍去身上沾染的灰燼,“好嗆人啊,兄長之前不是說,防葵和商陸用多了,會對病患有害嗎?”
“不會有事的,我們已經算好了劑量。”白岄安撫地揉了揉他的頭,回頭看到貞人正與父親往這邊走,“阿岘,快跟着叔父過去吧,姐姐也要去朝歌了。”
“咦,王上還派了貞人來請啊。”白岘眨了眨眼,又向着屋内小聲道,“兄長,我們先走了。”
白屺和葞正将香木和木柴混合着鋪在屋舍的牆後,“阿岘走了,您不去與他告别嗎?”
“不去了,免得被他看出破綻,鬧着不肯走。”白屺将最後一捆香木鋪好,起身拍了拍衣衫,藥草燃過的灰燼與細小的木屑簌簌落下,“我也該走了,我們離開後不久,想必會有近衛前來收押族人,葞,你小心行事,不要吸入過多煙霧。”
煙霧濃烈,貞人涅離病舍還有一段距離,便停步不走,頗為不快地掩住口鼻。
他看見一名着白衣的少女撥開煙霧走來,她容貌美麗,隻是神色冷淡,讓人覺得不可親近。
“這便是白氏女巫?竟如此年少。”
在巫祝們口中,巫箴的長女是處理起犧牲來幹脆利落的神秘女巫,他們從未見過她的相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總之,白岄留給他們的印象,絕不會是如此年輕貌美、甚至有些纖弱的少女。
但她雙眼中那種冷漠的神情,确實與其他主祭類似,應當不是冒名頂替。
白屺也帶着一身煙氣跑來,拉着白岄連連向貞人緻歉:“我和妹妹去照看病患,不知是貞人來此,多有怠慢。”
“無妨。”見白屺和白岄都來了,貞人便催促着三人盡快出發。
住在南側的族人們送他們登車而去,笑着向他們道别,仍去燒火做飯,準備朝食,似乎渾不知禍事即将發生。
西側的族人早已收拾好包袱,他們是第一批撤離的人,一見南側炊煙升起,忙道:“族叔……我們也該走了。”
煙霧彌漫的屋内,中年男子将最後一捆藥草投入爐中,家家戶戶也将剩餘的藥草付之一炬。
車馬辚辚,刻意避開了其他族邑,一路向着西側而去。
“葞,時近日中,大巫他們想必已到半途。”曾為人牲的羌人戰俘尚未全部撤離,“白氏的族人已全部撤離,我們也該離開了。”
葞舉着一束火把,遠遠望着生活了近十年的白氏族邑。
煙霧從每一處屋舍的門窗中透出,将整個族邑籠罩在白色之中,陽光透過煙霧留下了幾道清晰的光束。
混雜的藥草味十分嗆人,若非他們常年與病患一起,習慣了這種氣味,隻怕現在連眼睛也睜不開。
當年他被押送到殷都,還隻是年幼無知的孩童,看着同伴被一個個帶走殺死,他本以為他也終将成為祭坑裡連人形都不剩的碎骨時,他看到那個被人們稱為“屺”的巫師前來。
白屺本是去挑選身體強健的人牲試藥,臨走時順手帶上了他。
後來他便在白氏族邑住下了,白屺的幼弟白岘與他一樣大,白屺會一起教授他們草藥、針法、醫術和文字。
他曾以為,這樣平靜的生活隻是一場好夢,有朝一日他仍會被抓回去成為人牲,後來,他又以為會這樣一直在族邑中住到病死、或是老死,最後或許能像白氏的族人一樣葬在族邑旁。
他從未想過結局是這樣的,像是一場讓人不敢相信的噩夢一般荒誕、詭異。
身為大巫的族長巫箴,身為繼承者的白屺,和身為主祭的白岄被一起帶往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