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們依照他們計算出的時間和路線,有條不紊地點燃了所有緻幻、有毒的藥草和香木,分批離開。
前來圍捕的侍衛們已經逼近了,他能聽到遠處雜亂的腳步聲和兵戈聲。
“我們也該出發了,你帶着大夥兒到西側等我。”
葞最後回望了一眼族邑,将火把扔下,幹燥的香木沾火就着,順着漸起的風勢引燃了病舍屋頂的茅草。
這樣就對了。白屺說過,那種疾病無法治愈,想要徹底根除,就要把每一個得病的人都殺死、燒盡。
白屺一向仁慈,不忍親手處理這些無法治愈的病患。對于葞來說,就簡單得很了,作為羌人俘虜,整個殷都俱是他的仇敵,白屺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完成。
摘星台,高聳入雲,手可摘星,位于繁華的朝歌城。
巫箴帶着子女于昨日薄暮時分到達朝歌城,當時商王正舉行宴飲,無暇召見。
一直拖延至今晨,貞人才再度來請。
貞人涅仍然和昨日一樣,恭敬地站着,嘴角帶着微笑,看着面前這位大巫。
上一位大巫鬻子乃是史官,引起了貞人團體極大的不滿,在他們日複一日的構陷之下,鬻子自覺禍事将近,悄悄逃離殷都。
之後,像是為了平息貞人的惱怒,商王任命了巫箴為新的大巫。
白氏族中多有巫祝,其長女更是優秀的主祭人,而巫箴的長子對處理那種怪病頗有心得,于情于理,由巫箴出任大巫确實比鬻子更令人信服。
但,巫箴與鬻子曾為姻親,往來甚密,手下糾集了許多對貞人不滿的巫祝們,且白氏精于星占,在祭祀上嚴格遵守商王如今的周祭制度,甚至建議商王用銅器來代替人牲,貞人的團體依然不喜歡他們。
他們已謀劃了許久,讓巫箴也從殷都消失,再從巫祝中選出一名更聽話的大巫。
貞人涅打量着跟随在他身側的父女三人,表情嚴肅的父親,一臉放松的長兄,還有面無表情的長女,都說白氏性子古怪,隻知道與那些冷冰冰的星星打交道,不過看來星辰并沒有給他們指明一條生路。
拾級而上,一路到達高聳的摘星台,青赭相交的華蓋支撐在台上,遠處是缭繞的雲氣,其後是結構精巧的大殿。
塗抹着青金色顔料、裝飾着銅片的門内傳來靡靡樂聲,徹夜的宴飲,似乎直到天明也沒有結束。
貞人涅掃了巫箴一眼,笑道:“巫箴善于觀星,不知星辰是否向你明示了生死命運?”
見沒有人理睬他,貞人涅冷哼一聲,“大巫和巫屺一起同我進去吧,女巫便留在外間,等待王上召見。”
他是不打算讓商王看到白岄的。
這女巫生得美貌,若是商王看上了她,要據為己有,而不是獻給神明,那會打亂他們的計劃。
“果然如此。”白屺摸了摸白岄的臉,她的頭發用銅環松松地束起,其間點綴着細碎的綠松石,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着光芒,“阿岄,到東南方向,再去測風向。”
“我已經算過了。”白岄對于他過度的擔心很不解,“目前的風速和我估算的一樣,沒必要重新計算。”
“阿岄真是毫不畏懼啊。”白屺自嘲地笑了笑,“換了我,恐怕會覺得太過煎熬,還不如死了算了。”
商人信奉着冰冷的神明,就像無常的風雨,自成秩序,很難為人的祭祀所改變。
他冷漠的妹妹也是如此,她隻信星辰在空中周而複始的循行軌迹和她通過計算得出的結果,她不理解人的情緒,留戀、愛慕、哀傷、恐懼種種,她都視若無物。
幼時,他教了她很久,也無法讓她像常人一樣正确地表露情緒,現在他卻覺得這樣也很好。
白岄從不對神明懷有依賴,也不對神明抱有恐懼,隻有這樣,她才能在烈風中睜開眼,看見風吹來的方向。
然後順着風的方向,躍下高台,展現父親所說的那種神迹。
白岄拉住了他覆在臉上的手,低聲問:“兄長,要在這裡分開了嗎?”
“是,我們要分開了。”白屺最後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是幹燥的,沒有一絲潮意,她甚至連眼圈都沒有紅,白屺抽身離去,“阿岄,我教過你的,這時候要哭。不過真好啊,你還是不會哭。”
白岄眨了眨眼,看到父親在亮起來的天光中回頭看向她。
“阿岄,從今往後,你就是白氏巫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