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見客星西來,煌煌然,豈非正是貴客?”
山岩下,面目和藹的老婦人擡頭看着站在面前的男子,來人并未攜帶随從,神态也恭謹,似乎是私下尋訪至此。
“大巫鬻子曾言,巫箴隐居于此,武王命我前來尋訪。”
老婦點了點頭,“貴客為誰?”
“我為武王之弟,旦。”
“原來是周公,我雖處山野,亦久聞周公之名。”老婦轉身向山岩的豁口走去,“巫箴居于幽窟之内,貴客随我來。”
面前的洞穴入口狹小,寒氣從内溢出,向下望去,伸手不見五指。
老婦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之中,周公旦快步跟上。
這個洞窟幽深、陰冷,回蕩着遠遠近近的水滴聲、蟲鳴聲、蝙蝠振翅的聲音以及種種不能細想的窸窣聲,令人毛骨悚然。
唯一的光源是老婦手中點燃的銅燭台,似乎是因長時間處于這水汽豐沛的洞窟内,原本金燦燦的銅器已經爬滿了綠色的鏽蝕。
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許久,流水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平坦的岩石地面變成了狹路,崎岖的岩石路兩旁盡是冰冷的積水,有白色的盲眼魚自水面下一閃而過,燭光映得它們身上的鱗片閃爍如星。
老婦走到岩路的盡頭,将燭台放在岩壁的凹槽内,又将其餘幾處燭台也一并點亮。
盡頭是一小片平地,被幽深的水潭圍繞,彌漫着寒冷的水汽。
老婦将最後一盞燭台放在略微高出地面的岩石平台上,火光映出了躺在上面的身影。
是一名身着青白色衣衫的女巫,她散開的烏發鋪在身下,仿佛流水一樣淌下,堆積在身側的地面上。
她的胸口和肢體上均有極細的長針,隔着衣料深深刺入肌膚,在火光中閃爍着光芒。
若不是她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周公旦幾乎要以為這陰冷的洞窟裡儲藏的是一具屍身。
“這是……?”周公旦不解地望着老婦人。
“巫箴為靜待星辰所示之時,施針沉睡,以養其魂。”老婦并不覺得有什麼奇怪,慢條斯理地拔除女巫身上的長針,用絲帛細細擦拭,“請貴客喚醒巫箴。”
女巫的臉上覆蓋着一枚面具,上面澆鑄着連綿不斷的夔紋,面具在火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彩,并沒有像那些燭台一般爬滿鏽蝕。
夔,其狀如牛,蒼色無角,一足能走,出入水即風雨,目光如日月,其音如雷。
是銅器上一種優美的紋飾,當年在殷都,他也曾見過許多裝飾有精美夔紋的禮器和祭器。
就連……
眼前閃過黃土築成的高台,盛大的祭典在莊嚴的樂聲中舉行。
巫師們均穿着赤色祭服,主祭的女巫面上佩戴着銅制夔紋面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銅钺在她手中揮動,反射着刺目的日光,鮮紅的血潑濺在黃土、祭服和面具上。
周公旦觸摸到銅面具的手似乎被灼痛了一般收了回來。
面具向着一側滑落下去,露出那下面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仿佛那些洞穴中的白色遊魚。她看起來太過年輕,讓人難以相信她便是巫箴一族的首領。
在面具掉落到地面上之前,一隻同樣蒼白的手接住了它。
女巫睜開了眼,她沒有說話,連呼吸的輕重都幾乎沒有變化。
“巫箴。”老婦将她扶起,“此為周武王之弟,周公旦。”
“原來是客星西來。”女巫點了點頭,冷淡的聲音在岩洞内回蕩,“我最後一次觀星時,也曾見客星出于西方,色赤而大,所過處如流火照天,犯于中垣,為天下易主之兆。”
周公旦回過神,道:“但武王認為時機未到,恐不能滅商。”
女巫看向老婦,老婦答道:“自朝歌一别,巫箴陷入沉睡,至今已是七季。這一年間,西土之人并未再次向殷都用兵。”
“如此謹慎麼?”女巫執着面具起身,不帶感情的眼眸打量着面前的人。
和她所認識的商人不同,周人身上并沒有那種熱烈張揚的情緒,而是帶着平和與隐忍。
可那顆逼近中天的客星分明燃着赤紅的火光,一點都不比商王的命星遜色。
“鬻子為祝融之後,曾為殷都大巫,聞文王之德,前來依附,文王命其為‘火師’,為周掌大巫之職。”周公旦觀察着面前的少女,她的神色沒有一點改變,也不知她到底在不在聽,“聽聞巫箴亦曾為大巫,與鬻子有舊?”
“大巫鬻子,與我父親有舊,但父親已殁于朝歌。”女巫平靜地答道,“我名岄,為這一任的白氏巫箴。”
周公旦有些躊躇,古之民笃信神明,除了集結已畢的兵力,他們還需要一個在神明面前說得過去的理由——巫師代表着神明和天命的青睐,曾經商王的大巫如今成為了周王的大巫,就是很不錯的旗幟。
可這蒼白柔弱的少女,顯然并不符合他們對“大巫”的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