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免鬧得難以收場,武王帶着百官先行返回鎬京,留下過去同在殷都任職的太史辛甲和鬻子的幼子麗季,命他們陪同巫箴前往豐京。
麗季也曾随父親多次拜訪過白氏族邑,與白岄兄妹相熟,他掃了一眼仍在身後議論紛紛的百官,低聲向她道:“阿岄,巫祝們都在豐京,随我來,别理會他們。”
白岄搖頭,“我當初做主祭的時候,巫祝們的議論可比這難聽多了。”
除了言語上的譏諷,甚至還有惡劣的捉弄,比如在祭祀時故意将牲血盡數潑濺到她身上,在祭坑旁想要将她絆倒等種種行徑。
無非是看不慣她兄長不願折磨人牲,又看不慣她年紀輕輕成為主祭,或是看不慣白氏受到商王倚重,因此故意為難。
“你果然曾為主祭。”周公旦還未離開,向她緻歉,“那是我兄長,他一向不喜巫祝,方才對巫箴多有冒犯。”
白岄看向周圍的人群,路過的國人們都帶着些好奇與排斥的神情打量她,“周人似乎都不喜巫祝。”
麗季和辛甲面面相觑。
她敏銳、聰穎,并且毫不委婉。
殷都的巫祝們大抵如此自負,隻有在王的面前才會收斂幾分。
自然,武王命她為大巫,她理當有這樣的地位,直言不諱。但在百官都不願認可她的情況下,還是謹言慎行一些才好。
麗季貼近她輕聲勸道:“阿岄,這裡是豐鎬,不是殷都,别這麼失禮。”
“巫箴所說不錯。”周公旦制止了麗季的勸阻,“但王上已決意命你為大巫,即便百官阻攔也勢在必行,其中的緣由,太史稍後會告知你。”
辛甲點頭,雖然百官對于任命大巫一事深感意外和不解,但在兩寮内部,此事已經過長達一年的反複商榷和争論。
大巫的人選臨時由巫箴換成了他的長女白岄,周公旦也早已命人回報,雖有人反對讓一個女人進入太史寮任職,但辛甲提出白岄曾是殷都的主祭,是巫祝們盡皆稱贊過的女巫,并不遜于其父。
于是關于大巫的任命就這樣最終确定了下來。
周人的确不喜歡、更不理解商人所信奉的神明和宗教。
辛甲、鬻子等人雖曾在殷都為官,畢竟都不是巫祝,隻對商人的祭祀流程有了解,對于詳細的執行方式和各種禁忌所知甚少。
他們無意在豐鎬也興起這樣一套祭祀,但要進入殷都取信于商人,像白岄這樣曾經的主祭,是必不可少的。
渡過沣水,到達豐京,這裡是文王的舊都,如今的宗廟所在地。
豐鎬的巫祝數量很少,在殷都,光是負責蔔甲的貞人就已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數量,更不要說巫祝們和背後的族人。
麗季帶着他們來到白岄面前,巫觋們低着頭,沒有人敢看向她。
“王上已任命巫箴為新的大巫,掌群巫之政令。”辛甲站在群巫之前,“往後神事皆決于大巫,不需另行向太史寮彙報。”
巫祝們隻是唯唯地聽令,之後靜默無聲地退去了,并沒有像百官一般議論紛紛,更沒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敬和猶疑。
“阿岄,我與辛甲大夫均在太史寮任職,你的職務是司巫,亦是太史寮屬官,不過近日恐怕百官還有不滿,暫不必去寮中處理事務。”麗季帶着她來到北側的屋舍前,“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務要處理,豐鎬的祭祀并不頻繁,流程簡單,王上會親自前來主持祭祀。”
商人以六十日為一季,每季之間要舉行祭祀,以十日為一旬,每旬的末尾要灼燒蔔甲詢問下旬吉兇,這是定例。
此外,大到征讨結盟,小到頭疼腦熱,各項事務均可問諸蔔甲,若蔔辭認為需要舉行祭祀,也會立刻由貞人傳達給巫祝,籌備祭祀。
除了商王命令舉行的祭祀,貴族們、族邑内、甚至鑄銅作坊都可以自行舉行祭祀。
殷都大大小小的頻繁祭祀,真要算起來或許每天都有一兩場,大型的祭祀動辄屠殺數十至數百口犧牲,需要大量巫祝參與才能完成。
因此像白岄這樣的主祭在殷都少說也有數十人,從旁輔佐的祭祀巫師更是數不勝數。
但這裡是豐鎬。
這裡沒有人祭,沒有用于祭祀的大坑,更沒有層層壓覆的白骨。
這與殷都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如同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