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岄擡起頭,看到須發微白的長者在百官的簇擁下走來。
她已在豐鎬看到了許多被奉上高位的人,他們并沒有顯赫的家世,隻是被傳有賢名,便會被周王奉為座上賓,這在殷都是很少見的事。
呂尚也是如此,聽聞他曾在殷都從事低賤的工作,遇到周方伯後被稱為“太公望”,之後他追随周方伯——也就是後來的周文王來到了西土,被尊為高高在上的“師尚父”。
百官見那女巫隻是看着,甚至不願上前相迎,臉色更差了。
女巫初到豐鎬,态度便十分倨傲,從始至終隻回應了武王的問話,連看都沒看那些陪同而來的其他諸侯、族長,更不要說百官。他們那些細碎的議論,她似乎根本不屑于理睬。
這與過去那個彬彬有禮、待人謙和的大巫鬻子,差得實在太遠了。
都是從殷都來的客人,禮數上怎能如此天差地别?
呂尚當然也不喜歡白岄,打的那一個照面,他便察覺到了女巫身上令人不悅的氣息。
他曾混迹于殷都的屠宰作坊,那裡常處理祭祀後所餘的殘骸與遺骨,與參與祭祀的巫師們也經常需要打交道,他隻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來,白岄是執行人祭的主祭,處死過不計其數的人牲。
甚至不用她摘下面具,他便能想見其下是多麼冷漠的一張臉——那些優秀的主祭人均是如此,冷血、淡漠,熟練地剖解皮膚和肌肉、筋膜和骨骼,其中甚至有不少人以折磨人牲為樂。
不過,任命她作為大巫确實是必要的。
雖然周王的百官目前無法信服于她,但聽聞這名女巫曾在摘星台上引來神迹,令朝歌的貴族們震恐。
還有什麼,比一位曾經的主祭,且能引來神明眷顧的女巫,更能令商人信服呢?
他在殷都生活數十年,深知商人從來隻信奉極緻的勇武與莫測的神明。武力代表的是人間王權的頂峰,經過兩代周王十餘年休養生息、夙夜備戰,他認為武王所率的兵卒具有與商人一戰的實力。
但沒有人敢跨出那一步。
武王曾問他,曆代商王為神明獻上了如此之多的血食,連商人的先王都在天上侍奉着神明,神明難道真會向他們這些外人投下垂憐的視線嗎?
他無法回答,他們隻是不信奉商人以人牲祭祀的宗教,并不是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要去翦滅這個延續了數百年的強大王朝,誰都會心生畏懼。
正因如此,才需要巫箴的存在,巫能溝通神明,有巫存在的地方,便有神明随行。
巫即代表着天上的權力,地位僅在王之下的大巫,便是人間的神權所能到達的頂峰。
他們要在豐鎬創造一名新的大巫,一名讓所有周人和商人都信奉、依賴和懼怕的大巫。在商人完全臣服于周王之前,這位大巫會取代商王成為商人新的寄托,安撫他們的不滿和憤怒,直至他們淡忘故國、移風易俗。
雖然他并不喜歡白岄,但他認為白岄具有這種潛力,她冷血無情,能鎮定地處死人牲,她比賢明仁善的鬻子更适合走到神權的頂峰。
現在唯一要确認的問題是,當初鬻子是敬仰文王的賢德,千裡出奔前來投靠。
“巫箴,是因何而來?”
白岄答道:“我曾見客星出于西方,色赤而大,如火照天,犯于中垣。我為履行天命而來。”
這是天下易主之兆!她将星象說得如此直白,誰都能聽得出來——天命落在了西土。
白岄的話在百官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對于她的不滿和對抗,因為這一句話,輕易地松動了。
百官突然覺得這倨傲的女巫也沒這麼看不順眼了,退一步說,如果她真能代表天命的青睐,那她确實有倨傲的資本。
但呂尚反而皺起了眉,他走近了幾步,用壓低的聲音問道:“若有朝一日,星辰轉向,巫箴又當如何?”
白岄看着他,面前的長者年過半百,須發微白,眼角帶着細紋,但那雙眼睛就像雄鷹一樣銳利。
其實她沒有想過。
她生來就是巫,族人們教授她巫師應當做的事,星占也好、蔔筮也好、主祭也好,那都是她的工作,不管喜歡不喜歡都要去做的事。
父親告訴她,星辰昭示的命運便是如此,要她躍下摘星台,去往西土,輔佐周王,她并沒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