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岄拿起一枚陶片,摩挲着陶片上的刻痕和朱紅色的文字,上面記載的是打造不同針具所需的不同礦石配比,“人祭,其實古已有之,修築屋舍之時,便用以壓勝,後來善于鑄造銅器的部族會以牲血為祭,直到将人投入爐火之中,以求鑄器順利。”
“傳說,成湯王曾在大旱之時以自身行烄祭求雨,于即将點燃火堆之時,頃刻降下大雨,一時傳為神迹。從此,人們笃信以人為祭更容易上通神明,直至今日,已有五百餘年。”
所以商人有什麼錯呢?他們是那樣真心實意地信仰着他們的神明,甚至連自己的王都可以獻給上天。
周公旦看向她手中的陶片,那上面用朱砂繪有扭曲的古老文字,似乎并不是如今殷都通行的文字,又或許那隻能稱為符号,根本還算不上文字。
白岄又拿起一枚竹簡,那上面是關于周祭制度的記錄,“所以,以人為祭,不過是因循舊制,并非暴行,自文丁王實行周祭以來,祭祀的數量其實已大大削減了。”
周公旦看到她接着拿起一枚略帶弧度的骨片,然後意識到那來自于人的頭骨,喃喃道:“五百年來,西土之人就該作為人牲嗎?”
不僅葞想要知道,他又何嘗不想知道呢?
羌人自然知道他們與用于獻祭的六畜是不同的,周人曾經以為他們與羌人也是不同的,而商人又以為他們與外服諸方是不同的,殷都的貴族則以為他們同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隻有當人祭的陰影籠罩到自己身上時,他們才會開始詢問,為什麼偏偏是自己呢?為什麼偏偏要以人為祭呢?
“因為西土盡皆臣服于商王。周人曾為商王征讨羌方,或許起初并不知道那些俘虜到達殷都後,便會成為人牲吧?”白岄放下了骨片。
外服的方伯們即便曾有耳聞,也并不會詳細地知曉商人的祭祀流程,所以當他們第一次到達殷都,受商王招待參與祭祀後,多會大病一場。
當他們親眼看到過那等場景,過往的記憶會像潮水一般洶湧而來,他們曾為商王送去的俘虜最終歸宿于何方、他們曾接受商王賜予的祭肉又來源于何處,這些問題的答案令人毛骨悚然、脊背生寒,一夜之間就能讓人被恐懼和後怕所淹沒。
外服的方伯們又有什麼錯呢?戰敗被俘者,本就該為奴隸,自古殺俘獻祭,也不過是因循舊制。
可戰敗者又有什麼錯?僅僅是錯在自己太過弱小嗎?
當這一切苦難并沒有一個确切的理由時,人就會感到難以克服的恐懼。
“巫箴,你就不怕嗎?”
她曾于狂風之中躍下摘星台,即便如她所說,那是精心計算所得,也仍是一個無人可以複現的“神迹”。
但她提起來的時候那樣輕松,似乎不過躍下一級石階那麼簡單的事。
白岄搖頭,“神明不會分辨人間是非,隻是青睐強者。”
要與風雨相争、天地抗衡,從來隻有絕對的力量才作數。
在上古之時,弱小确是一種會斷送性命的過錯。
之後,人們才開始相互扶持,贍養年長者,撫育幼小者,照料患病的同伴康複,等待跌折的斷骨愈合。
巫祝們即在此時興起,他們為人們消除風雨中的恐懼,号召人們反抗天地,照料為疾病所困者,送别陷入永眠者。
分明本是為了撫平先民的苦難而來,到如今,為何卻成了人們無法跨越的噩夢呢?
白岄道:“方才,我故意煽動巫祝……”
周公旦皺眉,“果然是你故意如此?”
他方才便覺得奇怪,辛甲對于巫祝的管理一向嚴苛,餘威尚在,巫祝們不可能因為換了新任的大巫便如此亂來。
而且女巫們起舞之前,顯然是受到了白岄無聲的鼓舞。
“巫祝本就善于煽動人心,被那樣三言兩語所迷惑,恐怕是太史放任了他們才對。”白岄向他投去一瞥,“你們似乎并不明白,巫祝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在我眼中,豐鎬的那些小鹿們,還遠遠稱不上巫祝,他們隻是祭祀時所陳列儀仗的一部分。”女巫的眼睛幽深、隐秘,看得久了似乎會陷進其中,她的臉上分明沒有表情,語氣卻像帶着笑,“是最乖巧、漂亮的那部分。”
“太史認為殷都的巫祝們殺戮太過,唯有溫馴者,才能為神明所愛。”對于辛甲的想法,周公旦當然也是認可的。
不如說,所有曾見過商人的祭祀,又無法接受的人,都會覺得辛甲對于巫祝們的教令才是正确的。
白岄搖頭,糾正道:“不,神明并不愛人。”
神明并不愛人,祂們憑着自己的好惡随意降下甘霖或是災禍。
甘霖是恩德,必須舉行祭祀感念上天,災禍是懲罰,不得口出抱怨,隻能默默承受,然後獻上更多祭品期盼神明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