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白氏族人聚集在星空之下。
久别重逢,本該有許多話要互相傾訴,但人們隻是仰頭望着浮現在夜空上的星星。
大人們摟着孩子,指着夜空告訴他們星辰運行的規律,孩子們舉着手指,在空中描摹出星星連接成的圖案。
白岄正在重新拼合散落的星圖,白岘于一旁觀測、記錄三星,三星明亮,則主兵事順利。
月躔行于夜空,朔望交替,滅而複生,記為一月。
歲星曆經十二年循行一次,以其運行,分周天為十二等分,今歲為鹑火。
群星每日運行一度,經六季之期,照見地上寒來暑往,草木枯榮,周而複始,從不脫序。
若能将那一夜星空盡數記錄下來,即便千年之後,亦能推算得知确切的年月。
“岄姐姐,你看那邊——”孩子們聚集到白岄身邊,指着夜空東北方向的一團星點。
白岄用針綴起拼好的竹簡,指着右上角繪有的昴星,“昴主兵喪,大星現,則四野清明,六星反明,則……”
孩子們卻不管這些後人所附的含義,隻是指着她手中的星圖,伏在她膝上嘻笑道:“這上面也畫着星星,啊,和天上的那個一模一樣呢。岄姐姐,那一團星星聚在一起,好像我們也聚在一起。”
每到同一時節都會準時出現在夜幕上的星星,便是孩子們最好的玩伴。
他們自小跟着族人在夜空下看星星,先根據其獨特的形狀辨識、記誦,然後像白岘一般記錄、測繪,有算學天賦的孩子們,還會進一步學習曆法推算。
白岄的算學很好,這十餘年間,族中算學均由她所授,可惜學成者寥寥。
幼弟白岘,便是最不願意學的那一個。
族長坐于她另一側,問道:“阿岄認為今年需要置閏嗎?”
此時季冬之月,為殷曆新歲,三星高挂于夜空。
三月之後,三星隐沒于西側,大火昏見東方,為春耕之始。
所謂“火師”,即為觀測大火之官,授民以農時。
天象曆法複雜,需要時時校正,除卻專職于此的火師,還有大量精于星占的巫師參與其中。
于一年之中設置閏月便是最簡單的、用于抵消曆法誤差的方法。若巫師們觀測有誤或随意置閏,将導緻農時混亂,影響耕作。
白岄搖頭,“荒災遷延,又值用兵,即便置閏,恐怕也要等到天下初定之時。”
“姐姐真的相信天命嗎?”白岘将筆抵在下巴上,仰頭望着夜幕,“……相信天上真的會有神明嗎?”
未等白岄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道:“如果有的話,兄長也在那裡嗎?”
族人們停下手中的事務,收回望向夜空的視線,齊刷刷地注視着白岄。
她的兄長白屺,為人和善、頗有擔當,他代管族中事務時,深受族人景仰,尤其是孩子們的喜歡。
“岄姐姐……”有孩子拉住她的手,輕聲道,“你不要難過。”
白岄抱起她,“為什麼要難過?”
衆人默然,按白岄的性子,這确實是她能說出來的話。
但畢竟那是最疼愛她的兄長,他們本以為會有什麼不同。
她的心中究竟是空無一物,還是滿載了情感,隻是不願意表露呢?
“阿岄……”族長擔憂地望着她,遲疑了片刻,還是勸道,“難過的話,哭一哭也是無妨的,不要悶在心裡。”
“我不覺得有什麼難過的,父兄死在了朝歌,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即便是傷心難過也毫無益處。”白岄搖頭,看向白岘,“倒是阿岘,昨日還抱着我哭,想必心中仍然難以排解,還需叔父多多開導。”
“那又怎麼樣嘛?”白岘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為姐姐也死了,傷心得不得了,哭一下怎麼了?兄長說了,人就是要這樣,開心的時候就笑,傷心、難過、害怕的時候要哭,這樣才不會悶在心裡生病。”
他側過身靠到姐姐的肩頭,望着她毫無表情的臉,問道:“姐姐難道一點都不想念父兄嗎?”
“想念?”白岄望着天空看了一會兒,她并不理解這麼複雜的感情。
群星會在天光亮起來的時候漸漸隐沒,父兄于她而言像是那一夜侵曉時分的晨星,隻是他們隐沒了,再沒有在此後的夜裡重現。
如同那些橫渡天河再不歸還的客星一樣,她偶爾也會再想起。
但是,過客原本都是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