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僅有參戰的貴族們知道商王以自身為祭,此事于貴族亦不利,他們不會、也不敢大肆聲張。”白岄低頭思索片刻,“商軍敗潰,大将方來向北流竄,商王奔入鹿台堅守,拒不出降,本該一舉翦滅。”
“但王上率仁義之師,寬宥殷之民,僅殺商王一人——這樣,是否說得通?”
現在除了微子啟等人,想必在殷都的貴族和巫祝們都不知商王已死,平民更是隻知商王在鹿台舉行了盛大的燎祭,請求神明庇護,于祭祀的詳情全然不知。
這樣說來,就當做商王還沒死,再殺一遍不就好了?
武王在心中掂量了一下,“是可行的。至于方來所率殘部,若仍在北部頑抗,理應繼續追擊,盡數殲滅。”
“啊?就這麼容易地繞回來了?”麗季感到不可思議,小聲向白岄道,“你們巫祝有時候也太颠倒黑白了。”
不,這已經不止是颠倒黑白了,連生死都可以信口胡說了。
白岄向他眨了眨眼,“裝神弄鬼、操縱神意,這不就是巫祝一直以來做的事嗎?王上命我做大巫,不正是為此嗎?”
“内史。”武王拍了拍他的肩,“這個就不用記下來了。”
“王上,我還沒有這麼糊塗!”麗季很不滿,他隻是驚歎,又不是傻子,誰會把這種事記到史書上去啊?
白岄回到巫祝和醫師們聚集的營地,能夠救治的傷者已盡數得到治療,傷情平穩,此時正在安睡。
白岘倚着木樁,遙遙地望着夜空。
白岄在他身旁坐下,“阿岘,還不睡嗎?”
“姐姐。”白岘低下頭,語帶失落,“我……還是很沒用。”
白岄攬在他肩頭,“阿岘救下了許多人,醫師和兵卒們都在誇贊你。”
“可是,還是有那麼多人都……”白岘疲憊地靠到白岄身旁,“他們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看着他們在眼前死去……如果我再努力一點,如果我像兄長一樣,是不是可以讓更多人活下來?”
白岄搖頭,“你不可能救下所有人的。戰事一旦開始,就會有人死傷。”
白岘迷茫地看向夜空,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狼在漆黑的夜幕上亮得像要灼痛人的眼睛。
戰事開始了,并且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白岘歎息,“莘妫姐姐……後來怎麼樣了?”
“她已醒了,隻是重傷之後高熱難退。”
連日冒雨涉寒,又兼重傷失血,這是無法挽回的死局。
白岘沉默了良久,最後自嘲地笑道:“我方才,竟然在想,如果向神明禱告的話……”
他低頭将臉埋在手心,低聲道:“那樣的話……是否還有轉機……?”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
他出身巫族,怎會不清楚這是人到絕境之時生出的癡望。
可他仍然忍不住去想,如果誠心禱告,如果獻上祭品,或許有那麼一個瞬間,神明恰好聽到了人間的願望呢?
有窸窣的腳步聲到了近旁,白岄起身,見是一名女祝。
她恭敬地向白岄行了一禮,“大巫,巫祝們說您在這裡。”
“你是王後身邊的女祝。”
女祝點頭,“王後請您過去。”
帷幕深處寂靜無聲,邑姜獨自坐着,面色凝重,望見白岄進來才笑了笑,“深夜相擾,想請大巫為我舉行占蔔。”
“占蔔?”白岄看着小案上擺放的龜甲,“聽聞王後将護送傷重者返回豐鎬,是要占蔔啟程的時間嗎?”
陣亡者,将于附近掩埋,傷重難治、尚未死去者,将返回家鄉葬于族地之内。
邑姜搖頭,命女祝呈上龜甲、刻刀以及炬火、荊木,“所需占問之事,已盡數刻于龜甲之上,請巫箴灼燒蔔甲,為我解讀兆紋。”
白岄看了看蔔甲上字迹纖細的刻辭,并沒有立刻接過點燃的荊木,勸道:“人們在絕望之中,會希望得到神明的垂憐。但其實……那都是不可能的。”
邑姜看着她笑了,“可在殷都,沒有巫祝與貞人會拒絕為人占蔔。而且巫箴不也對莘妫十分關照嗎?就當是為她向神明祈福,不可以嗎?”
在殷都,巫祝确實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尋求幫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