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起來了。”
沉默半晌,楚獻南垂首輕笑,指尖去試探觸摸那空無一物的眼窩,“快雨。”
他的語調讓快雨愈發彎曲眉眼。
兩人對視,一時間都不由得笑出聲。
還得是楚獻南的表情陡然轉變,翻臉如翻書,險些吓了快雨一跳:“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哪怕你不屬于這裡又如何?他……!”
每說一字,楚獻南便要走得愈近。
盯準獵物般虎視眈眈,意欲生吞活剝。
然而,楚獻南的右手甫一擡起,幾道尖刺臨空飛來,疾馳穿透,徹底攪散這具即将趨于消逝的軀殼——
使他如煙揮之即去。
快雨頓松口氣。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不止楚獻南,祭壇之外的萬千生靈也作隕星熄滅,泯滅風中。
楚雲卻亦不例外。
見快雨的視線挪向自己,楚雲卻彌留的輪廓稍稍揚唇,最後對她做出一個口型。
快雨看出來了,那是“謝謝”。
……明明是她應該向楚雲卻道謝。
不論如何,亡靈終得解脫。
本以為自己的心情會更加複雜一些。可是,時至今日,不論想象當中哪種糾纏萦繞的心緒都不複存在。
隻剩平靜。
她緩緩走下祭壇,停在最後一級台階。
褪去虛假幻境的覆蓋,金庭沉寂的過去場景漫湧而上。
厚重積攢的塵埃,斑駁凝固的血痕、森冷的白骨……
五十弦站在那正中,抽魂奪魄般怔忪,一言不發,目不轉睛。
他的身體不知不覺綻開許多裂痕,四處延伸。深色的詛咒蜷縮在縫隙之後,似血液汩汩流動、溢出……
快雨曾經為他的傷疤所做的掩飾,現在被詛咒揭下不少——它變作顯而易見的印記,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抱歉,讓你看見我這副模樣。”
五十弦淡淡地摸摸自己的臉頰,随即,如同輕松地談及今日天氣如何,投以問詢,“然後呢,你要回去了,是嗎?”
“是。我……”快雨才來得及說出兩個字,就被對方截斷。
五十弦輕飄飄甩出一句:“嗯,挺好的,恭喜,你走吧。”
……說得絲毫沒有留戀,還有點兒在趕人的意味,仿佛快雨是去是留,于他而言,形同陌路,他全然不在乎。
如果不是尾音在顫抖,快雨就相信了。
快雨皺眉,明知故問:“我走了,那你呢?”
“我當然繼續留在這裡呀。”五十弦的笑容蓦地燦爛,“反正,我也隻能留在這裡了,不是嗎?”
破損、腐爛的身體,天真而溫和的神情,兩廂映襯,将他的影子描繪得如同可怖的怪物。
快雨甚至沒來由地相信,若他的理智稍遜于詛咒一分,在她面前的五十弦都不一定與此刻的他相同。
……但是,也很難說,此刻的他究竟是否清醒呢?
“你在害怕我?因為我說要報複你?”他的衣角染上詛咒渾濁的顔色,他卻目不斜視,爽朗地擺擺手,“我怎麼可能真的忍心對你下手,隻是口頭說說而已啦!”
“你不會相信我胡編的瞎話了吧?我是什麼人,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他驚詫、他疑惑、他無奈……嬉笑怒罵,生動至此,皆和從前沒有任何區别。
“我其實很早就知道,你對我的幫助,并非你的義務。我确實沒有權利強行要求你,必須帶上我不可。”
“所以,你走吧。”
快雨被他這麼大度的一席話噎得不行。
訝異之餘,快雨的餘光窺見地面,一時間隻覺好氣又好笑。
然後,她當真如他所說,作勢擡手就要調出系統面闆,一走了之。
“等等。”結果,又被他開口攔下。
快雨停住:“怎麼?”
“能送我一件屬于你的物品嗎?你身上的什麼都好,至少,可以給我留個……紀念。”
他在遺憾地懇求。
盡管皮膚一塊塊剝落,狼藉遍地,他卻仍舊一副置之度外的态度,兀自關注快雨,“你看,你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我好歹也幫你不少……真的不能留點兒東西給我嗎?”
不用太過誇張,隻需要一兩點晶瑩的淚光點綴眼角,他就已經拿捏如此姿态至爐火純青了。
哪怕他的身體現在看起來似人而非人,快雨竟然也覺得他很可憐,想要安慰。
心底的沖動差點就把她推出去了。
“你真的需要嗎?”快雨目光灼灼。
五十弦理直氣壯地點頭:“當然,你走了,我隻能……”
“那你現在,應該直接要我的真名就好。”
快雨當即反問道,“何須彎彎繞繞地撒謊呢?”
五十弦操縱詛咒于地面匍匐,一直試圖向快雨的腳邊接近。
他的虛弱使得他的小動作确實不大明顯,同時也使得他沒辦法立即扣下快雨,隻能隐晦地拖長時間。
好歹和五十弦待過一陣,因而快雨還是比較了解他。
她挑挑眉梢:“不問嗎?”
聞言,五十弦的眼皮冷冷掀起,上揚的唇角瞬間平息。
他的眼底浮起一片酸澀的薄紅,幾近惱怒且委屈地大聲質問道:“問了你就會告訴我嗎?!”
“那當然。”快雨徑直邁向他。
“……?”
詛咒如雨水蓄積,恍若在地面鋪設不見底的鴻溝。
快雨的鞋底從容踏過其上,居然沒有下陷,隻暈開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
直至走到五十弦眼前,他還半晌回不過神,肩膀震顫——方才絞盡腦汁騙她靠近的一系列籌謀似乎已經宣告無用。
看得出,他被快雨的動作打了個猝不及防,于是沉浸在是否動手的糾結選擇裡,無法自拔。
她遂張開五指,舉起雙臂,擁抱過去。
熟悉的溫度撲了滿懷。
五十弦不自覺屏住呼吸。
“算了,告訴你吧,我叫……”
快雨踮起腳,在他耳邊清晰地念出三個字,接着,她背在五十弦身後的指尖一動,終于精準地按下确定。
快雨松開手臂,退後兩步。
她感受到視野開始模糊,但這次,這種逐漸摸不着輪廓的模糊居然令她安心。
“記住了嗎?我可不會再說第二次。”
五十弦不可置信地眨動眼睛,呼吸急促:“……為什麼願意帶我回去?哪怕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天呐,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
快雨欲言又止,轉而無奈道,“你能跟上我的話,今後我們還有會很多時間,那時再來慢慢說吧。”
“五十弦,再見。”
她揮手作别。
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