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記憶裡,大宋官員俸祿本是十分豐厚的,不僅有俸銀,還有職田、祿米、绫絹等實物補貼。當年姚爺爺還是祭酒時,有月俸10貫、祿米10石、绫3匹、棉20匹;薪炭錢(冬季發放,用于買炭)、養馬錢(用于養馬)、公使錢(差旅費)共計50貫/年;更兼享有職田10頃,年收佃租300貫;另外重大節慶會獲得絹帛、酒肉、茶葉等賞賜,價值不定。
不算賞賜,如此算來,姚爺爺哪怕不取分毫“孝敬”,每月也有約四十貫進項,一年就有四百四十多貫。在京師全款置宅雖有些困難,但不必買米買布買炭,恩格爾系數極小。當時原主記憶中,家中還有庖廚使女、灑掃僮仆的身影,日子過得十分從容。
被貶官後就慘了。
九品官與衙門中那等白身小吏也沒啥區别了。姚爺爺的月俸驟減至1.5貫,祿米2石,棉3匹,名下全部職田返還朝廷,再無佃租供養。那些雜七雜八的補貼也削減至10貫/年,這般微薄俸祿莫說覆蓋每月房貸,漸漸的,便是吃肉都成奢求。[注]
不過也是,這類末流官吏若是僅仰仗俸祿過活,隻怕要和那著名的海瑞般下場,姚如意倒不是對明史格外有專研,隻是跟着外婆看了好幾遍《大明王朝1566》,對官場貓膩大受震撼。
而且,她多次拼湊原主記憶時,原主便曾多次見過堂叔姚季喪失理想信念、背棄初心使命的灰色交易,他做得還理直氣壯,根本不避諱,說明在此時是約定俗成之事。
但是姚爺爺生性剛直倔強,自有堅守,甯願吃糠咽菜也不取非義之财,反倒落得家道日敗。
被貶後這幾年下來,連姚爺爺原先給原主存的嫁妝錢都耗得七七八八。
姚如意長歎了口氣,九品官的俸祿雖微薄,但蚊子腿也是肉,一月兩三貫總比一文都沒有得好,可惜,現今姚爺爺中風加一氧化碳中毒後遺症,已沒法再繼續擔任“大學教授”了。
之前姚爺爺中風時,國子監有個專官考績的劉主簿便忙不疊替他告了病假,當時那生得像矮樹墩子、麻子臉的劉主簿還特地暗示原主:“百官告病延醫以百日為限,逾限不愈者,不問緣由皆奪職停俸,你可得自己掂量着。”
說這話時,他撚着胡須,眼冒精光,似乎恨不得現下便讓姚爺爺将官職騰出來,好按上自己的親信或是将這官位估價而賣。
姚如意蹲得腳麻,回院子時,聽見姚爺爺屋裡傳來嗆咳聲,便趕忙進去看看。
老爺子是個大方臉,眉毛粗而上挑,身材高大,看得出他年輕時一定是個強壯的大高個。但如今他生病瘦了不少,兩側顴骨支起,眼眶凹陷,更顯得有幾分兇相,此時正伏在榻沿咳嗽幹嘔。
姚如意忙過去給他順背,又從桌上倒了水來給他喝。
喝完,總算止了咳,姚啟钊呼哧呼哧喘了會氣,擡起頭,用渾濁的眼定定望着她,半晌才沙啞地問道:“你……你是誰呀?”
姚如意說:“我是如意啊。”
姚啟钊盯着她看很久,慢慢地搖搖頭:“不是,你不是如意。”
姚如意便不說話。
他又擡手在自己腰間比了比:“如意才這麼高呢。”
姚如意歎了口氣,這樣的對話其實已發生過好幾次了。她前兩日好些後也扶着牆過來看過姚爺爺,但那時他已不認人了。他這症狀有些像老年癡呆,又像是中毒程度較重,有了精神損傷。
總之,現今他的記憶時常停留在孫女小時候,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也不知道這種狀況以後能不能緩解。
姚如意重重歎氣。
“如意往何處去了?她那麼小,你要好生看顧,别叫她亂跑。”姚啟钊忽而又換了個神情,嚴肅地叮囑,“你領她出門玩可得提着神,不要叫她離開你眼前半刻,可記下了?”
得,這是将她當作乳母使喚了。
“省得了,我給您拿粥來。”姚如意不跟老小孩争辯,她彎腰給姚啟钊掖了掖被子,兀自出去熱粥了。她沒留意到姚啟钊歪在塌邊,默默望向她背影的迷惘目光。
進了竈房,姚如意蹲下來,手法娴熟地燒火,原主自然是不會燒火的,但她會。她前世家境很不好,媽媽三歲便意外去世,她爸再婚後生了兒子便不理會她了,因後母嫌她,她把還把她丢到幾個姑姑家輪流管了三年多。
唯有外婆還惦記着早逝女兒的女兒,每年寒假都拎着大包小包坐兩天硬座火車來看她。
那年也是巧了,外婆又來看她,卻看到她沒去上學,入冬了,還穿着表哥淘換下來的奧特曼舊T恤,踩的塑料涼鞋,不住哆嗦着,站在寒風裡幫姑姑賣鹵肉涼菜。
外婆立刻火冒三丈,一把抱走她,跟她爸吵了三天,最後還給了她爸五千塊錢,才把她帶走。
其實外婆很窮,外婆家在貧瘠閉塞的山區小鎮,坐三輪摩托去縣城都得在山路上颠倆小時,她小時家裡甚至用了兩年的柴竈才換蜂窩煤爐。又過了兩年,外婆經人介紹去鎮中學食堂燒菜,看中商機,花光半生所有積蓄盤下一間小賣部,領着她做起小生意了,家裡才有那種煤氣罐使。
那時她還沒發病,雖然家裡沒什麼錢,但和外婆相依為命、努力掙錢生活的日子,卻那麼有盼頭、那麼幸福。
竈膛内火光漸起,映得她的面龐忽明忽暗。她想念外婆,又漸漸想到姚家如今的窘狀,心想,姚爺爺這官兒指定保不住了,她得盡快想法子掙錢,否則兩人恐怕很快會流落街頭。
鍋裡的水沸了,她把粥放在竹蒸架熱,一擡頭,忽然看到吊在窗子下的竹籃子裡還剩兩顆雞蛋,她又踮着腳取了下來,留了一顆,另一顆攪成蛋液,撒點鹽,做了碗水蒸蛋一起進鍋,正好給姚爺爺補充營養。
這時,正好外頭傳來國子監早課的鐘聲,铛铛铛敲得很急,還有不少遲到的太學生們像受驚亂竄的猢狲似的,嗷嗷叫着飛快地跑過了姚家門口。
“完了完了,快遲到了!”
“今兒還是朱大餅的課,真倒黴!”
“跑…跑不動了…拉我一把…我朝食都沒吃呢……”
姚如意聽着這一串飛過牆頭的哀嚎,還偷偷打開門縫往外瞅了一眼,隻看到從門前呼哧呼喘、狼狽不堪往門内沖去的幾名學子的背影。
她眼眸中漸漸現出一點興味兒:好熟悉的叫喚聲,真親切,說起來姚家的“學區房”有這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豈不是天賜的緣分?
除了在小賣部裡幫忙就是在醫院掙命的姚如意也别無所長,不如重操舊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