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唱着呢,就這麼巧,值房前忽而來了個人,笃笃地敲了敲窗子。
這時辰國子監的大小官吏、博士應當都下值了啊,老廂軍忙囫囵咽了雞子兒,用胳膊肘向上推擡起窗子,不耐煩地伸出腦袋一瞧:“哪個?”
窗前立着個裹頭巾的長臉中年婦人,細瞅倒有幾分眼熟。
伍氏腰系粗布圍裙,手拎着一條用草繩穿過魚鰓的桂花魚,忙跟值守的廂軍賠着笑臉:“軍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大半日不見,您不認得奴家了?奴家是姚博士的侄媳婦啊,這段時日常在此處出入走動的。您再仔細瞧瞧!真沒騙人!”
那廂軍這才懶散地趿着鞋晃出來,舉起油燈将她上下打量,認出來了,問:“這會子來作甚?”
伍氏舉着手裡的魚,笑道:“再怎麼着也是親戚,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哪能真的什麼都撩開手啊?這不是不放心嗎?哎呀您不知曉,我那堂侄女十指不沾陽春水,真是什麼也不會做。我這在家半日心突突直跳,都不知爺孫倆吃上飯了沒有?正好家裡得了幾條魚,我家官人便說罷了罷了,囑咐我也給堂叔送一條來,給他補補身子去。”
廂軍又看了看她,伍氏很瘦,臉又長,笑起來嘴邊兩條深紋,秋日裡的衣裳穿得也不厚,夾棉的藍底細布長褙子貼着身子垂落,顯然沒有夾帶什麼刀槍棍棒,便擺擺手讓她進去了:“去吧。”
伍氏“嗳”了聲,便踩着昏暗的夜色往裡走。
姚家在巷子最深處,但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姚家院牆裡飄起的炊煙,一陣陣盤旋直上,在濃郁的夜色裡若隐若現,伍氏的腳步緩緩止住。
她仰起頭盯着那一叢叢向上的炊煙看了會子,愣了愣,又快步向前走到姚家門口,果真聞到了院門裡透出來的陣陣米香菜香,隐約還聽見姚如意嚷着叫阿爺别噎着了,吃慢點兒的聲音。
她在門前站了站,探頭從門縫裡瞅了瞅,但隻瞅見模糊的燈影,會不會是有鄰居好心,過來替堂叔堂侄女兒整治飯食?
這巷子裡住的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家,伍氏這麼個末流小吏員的媳婦反倒有些怯了,便有些躊躇起來。
想了想,她把那鮮魚拴在姚家門上的銅環上,沒打招呼也沒進去,轉身又離去了。
那廂軍見她那麼快去而複返,還好奇地又伸出頭看她一眼:“怎麼?姚博士和姚小娘子不在家?不應當啊,方才姚小娘子還在門前賣茶鹵雞子呢。我見熱鬧,也溜出來買了倆呢!您方才不是說她十指不沾陽春水?我看不見得!她說今兒翻書尋的菜譜,便試着做了做,真别說,她這頭回鹵得雞子兒還真不錯呢。哎,不過也是可憐,好好官宦人家的女兒,落得這地步……”
伍氏聞言瞪大了眼,滿臉難以置信,甚至還擡頭看了眼天,這天也沒下紅雨呐?
茶鹵雞子兒?姚如意做的?還擺攤兒?
怎麼可能?
伍氏怕要數這世間最知姚如意脾性之人了!
前陣子她阿爺中風進了醫館,伍氏囑咐她每日蒸幾籠暄軟易化的細面炊餅往醫館送湯飯,那妮子便隻垂首抹淚不言語。平日裡也是如此,與她說話,非得将耳朵貼到她面前,方能聽見她那蚊蚋似的答話。
那烏龜殼子裡縮腦袋的爛慫模樣真是氣得伍氏牙癢癢。後來爺倆叫煤煙熏到了,這姚如意鬼門關前走一遭,醒來後,那眉眼倒似乎較從前更明朗了些,有了幾分生氣,但也是個鋸嘴葫蘆,十幾日了,跟她說什麼都不大應的。
恨得伍氏這半拉月吃仨瓶子逍遙丸了都!
伍氏那驚詫的模樣,一時沒有掩住,但面對老廂軍那變得愈發探究的、想看笑話一般的臉,趕忙壓下了心中的疑雲,扯開嘴角福身一笑:“多謝您行方便了”,沒應他的話就走了。
她邊走邊想,一路回到家裡都覺着怪,進屋見燈下,姚季還在撥算盤算衙門裡那些雜七雜八的瑣事賬冊,便又把這些話先咽下去了。
唉!衙門小吏看着光鮮,實則是作牛作馬的苦差,上官一聲令,下頭便要跑折腿。若是遇着朝廷要辦什麼大事要事,那連家都不必回了。
不僅要對上峰畢恭畢敬、年節生辰賀禮不斷,就連上峰的媳婦小妾兒女的禮數也短不得。伍氏歎了口氣,堂叔以前罵姚季失了本心,成日裡盡琢磨些歪門邪道,可這不收些下旁人供上來的,一大家子如何能支撐得住啊?
上頭吃他們,他們便隻能吃下頭,這又有什麼法子?
她搖搖頭,去竈房裡沖了一碗熱熱的雞蛋湯送過去,遞到案頭,溫言道:“官人且歇歇眼罷。”
姚季将筆擱在筆山上,擡頭看了眼伍氏,詫異道:“怎麼這樣快回來了?”他還以為伍氏要留下來給堂叔整治飯食收拾屋子呢。
伍氏正好憋了一肚子的話,忙扯過杌子,迫不及待将姚家的炊煙、茶鹵雞子兒、老廂軍那些話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來:“官人你說奇也不奇?半日功夫,那悶葫蘆轉世成精的妮子竟這般能幹了?”
姚季算賬算得頭昏腦漲,沒怎麼放心上,漫應道:“堂叔以前好歹也是五品官,家裡确有些藏書古籍,興許她真翻到了什麼食譜吧。這不正好?省得咱們還得操心。”
伍氏卻仍覺着不大對勁。
姚季是男人,又忙于公務,以前姚如意在家裡寄住時,他也見姚如意見得少,但伍氏是一日三餐都和姚如意打交道的,所以她知曉那是個怎樣戳一下才動一動的木頭人。
“不成,明兒我再去瞧瞧去。”伍氏站了起來,還是好奇得很,“我倒要看看是怎樣的茶鹵雞子兒。”
“随你罷。”姚季打了個哈欠,累得兩眼無神,忽想起要緊事:“對了,撫州林聞安又寄信與堂叔了,王大人親自送來,特意囑我轉交的。我方才險些都忙忘了,你明兒既要去,便一起捎帶過去。”
伍氏眼睛一亮:“又是那個跟官家和王府尹都稱兄道弟的林聞安?他又來信了?這人倒是念舊情,待堂叔如父一般。”
話到後頭卻虛了三分——每年這林聞安都要寄信給堂叔,順帶還會給她家也随信送一筆銀兩來,正是托他們照拂姚家爺孫的酬勞。
所以這段日子姚博士又是中風又是中煤煙的,險些沒了命,弄得伍氏慌手慌腳,怕得夜裡都睡不着,不僅照看姚啟钊爺孫倆十分盡心盡力,連墊藥錢都不計較了。
姚季嗯了聲,從抽屜裡抽出一封厚厚的信來,也面色鄭重地點頭:“我聽王大人的口風,那林聞安似乎要奉诏返京了。憑其才名與東宮舊臣的身份……我鬥膽揣測,必是要委以要職的。”
伍氏瞥了眼丈夫,心裡也緊張起來。
“所以我才叫你去送魚。芸娘的婚事、往日龃龉都不必再提了,隻當沒這些事兒,可記得?”姚季擡手把那沓厚厚的信遞給她,壓低嗓音道,“堂叔雖患了癡病官身不保,可有這樣的門生,咱家日後怕還得靠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