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被他看得打了個激靈。
差點忘了,這個人居然還在!
秀秀是個從小有點小聰明的小孩,這點小聰明不多不少,剛夠她騙一個不通世事隻會殺人的司獄玲珑,可再多一點,比如這人為什麼能一語戳穿她的謊話,她就想不明白了。
他說得沒錯,什麼親哥,什麼梅池春的妹妹,全都是她瞎編的。
壽春城初遇珑玲那日,但凡秀秀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誰,她都不敢認下梅池春妹妹的身份。
不過話又說回來,秀秀與梅池春也不算毫無關聯。
如今這個世道,能平安長大的小孩,大多隻見過龍脈築城内的方寸的天地。
在長輩看來,牆外是他們好不容易才逃脫的龍潭虎穴,小孩子不上進時,長輩就會吓唬他們——要是不努力,今後就得去牆外讨生活,朝不保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但在說書人的口中,除了駭人的邪祟,九州陸土有巍巍青山,有湯湯江水,百家聖者率領背井離鄉的百姓重建家園,禮崩樂壞的亂世裡,強者如繁星一顆顆升起。
群星之中,梅池春與珑玲無疑是最璀璨的兩顆。
秀秀聽着他們的故事長大。
她出生時,司獄玲珑九州第一的威名已無人能撼動,街頭巷尾的小孩聚在一起過家家,總會為“誰扮司獄玲珑”的問題打起來。
但也有像秀秀這樣的小孩,覺得司獄玲珑固然厲害,可到底人還活着,而且作風正派,修行之路強得順風順水,在傳奇性上,還是比英年早逝的兵家詭将略輸一籌。
人人都說梅池春是助纣為虐。
但在聽着“兼愛”“非攻”長大的秀秀看來,“愛人者,人亦從而愛之”這樣的大道理,哪有殺伐決斷的兵家命将威風?
即便梅池春最終輸給司獄玲珑,落敗身死,秀秀對他的仰慕也沒有半分折損。
——敗在司獄玲珑劍下也算雖敗猶榮,無需自卑。
也因此,當秀秀在黑市瞧見一枚白玉镂刻梅花紋樣的玉佩時,她當場眼前一亮。
這不和說書先生裡提過的梅池春随身之物一模一樣嗎!
秀秀毫不猶豫,掏空小金庫也要買下來。
那時的她哪會知道,這枚梅花玉佩有朝一日還能救她一命。
而此刻,秀秀瞧着那少年手裡捏着的玉佩,眼珠咕噜一轉,立刻先發制人:
“姐姐!他搶我哥的玉佩,你快幫我搶回來!”
順着秀秀所指的方向,珑玲回頭看到了那個血衣少年。
方才兩人在半空擦肩而過,那時她隻注意到巫山的師元龍,卻忽視了被瞬移到她身後的邪祟。
換做以前,珑玲絕不會犯這種錯誤,但靈修捕捉天地靈氣的範圍本就受境界影響。
此番也不能說她大意,的确是力不能及的情況。
眼前少年烏糟的亂發下,是一張滿是血污塵土的面龐,即便如此,也仍能看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狹長雙目。
那雙眼眼尾微勾,不笑時亦有三分多情,更不必說笑起來時,連看路邊的狗都深情款款。
……莫名的,珑玲忽而想到一個故人。
良久,血衣少年陰恻恻地笑了一下:
“你哥的玉佩?那你倒是說說,你哥和你爹娘是何年生何年死,這天下相差百歲的兄妹,我孤陋寡聞,竟是沒見過幾個呢。”
秀秀像是被人揪住命脈的小雞仔,一下子沒了聲音。
“把玉佩還給她。”
一隻手在他眼前攤開,梅池春視線上移,看到一張皎白似玉的面容。
原本譏諷彎起的唇角緩緩落下。
她居然真的沒有認出他。
這本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然而看到她神色平靜地攤手找他要回玉佩,梅池春又隻覺得一股無名火往上竄。
她永遠是這樣。
看上去一副需要人伸手相救的模樣,實際上,大名鼎鼎的司獄玲珑何須旁人來救?
自作多情,自讨沒趣。
梅池春将玉佩随手一抛,秀秀手忙腳亂地接下。
秀秀:“你這人有沒有禮貌!這是還人東西的态度嗎?”
“不是還你,”梅池春扯了扯唇角,“是我送你。”
連帶着梅池春妹妹的這個假身份,随她拿去招搖撞騙吧。
他剛剛重見天日,尚未弄清楚自己是被何人招魂複生,還差點又死了一次,誰有空管這種騙子騙人傻子信的事。
珑玲收回懸在半空的手,歪頭細細端詳少年的神情。
他好像生氣了。
珑玲發現自己似乎經常惹人生氣,盡管她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但不隻是他,蔺青曜從前也經常不知緣由地生她的氣。
珑玲掃了一眼被秀秀小心挂回脖子上的梅花玉佩。
記憶裡,那個人坐在囚車内,一邊晃着腰上玉佩,一邊偏頭笑道:
——不挂着這個,世人怎麼知道我就是那個惡貫滿盈的大魔頭?司獄大人要是瞧得上,不如我也給你雕一個差不多的?
走在前頭的珑玲面無表情。
——好啊,正面雕“司獄玲珑”,背面雕“梅池春克星”,你雕吧。
後來他真的在敕命鬼獄裡,用木頭雕了一枚。
他手邊沒有利器,隻能用小石子雕,雕得歪歪扭扭,醜不堪言,珑玲愣是沒瞧出這一塊和他的那塊有什麼地方相似。
但珑玲還是将這塊不值錢的破木頭玉佩收下,放在了枕邊匣中。
沒想到蔺青曜無意中瞧見,以為是珑玲撿的破爛,随手就拿去當水漂在院子裡扔了。
巫山神女殿的池塘大得出奇。
珑玲從前不覺得,直到她把池塘翻了三天三夜,也還是沒找到那塊木頭玉佩時,她才發現,原來池塘這麼大,那塊破木頭那麼小,小到必須要放在身邊好好保存,否則弄丢之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珑玲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她的東西被弄丢了,那時的蔺青曜為什麼會那麼生氣?
“——巫山師元龍的手臂,是你斬斷的?”
一道冷沉的少年嗓音響在身畔,珑玲從回憶中抽離,看向率領一隊墨家弟子而來的汲隐。
秀秀向珑玲介紹:“這位是「非攻隊」的副統領,汲隐師兄。”
珑玲點點頭。
她對汲隐毫無印象,但汲隐卻記得之前在青銅城城門處的匆匆一瞥。
那時的他還在心裡想,這少女的招式俨然模仿司獄玲珑,難成大器,誰能想到一轉頭,她能孤身對上巫山的師元龍,還能斷他一臂。
汲隐審視着她,問:
“你之前同師元龍交過手?”
他問得突兀,珑玲有些困惑地搖頭。
“沒有。”倒是在巫山見過這個人,珑玲将這句話咽了回去。
汲隐眉頭攏得更緊了:
“那你是如何破解他劍招的?”
珑玲更不解了:“他破綻太多,随便抓到一處都可緻命。”
一旁傷重的梅池春靠在樹幹上平複呼吸,他冷睨着汲隐的側影,忍不住彎唇譏笑。
他知道汲隐想問的是什麼。
方才他與那個叫師元龍的靈修交過手,很清楚對方的實力,他與珑玲相差一整個大境界,雙手劍技更非泛泛之輩,能讓他傷成這樣,的确有幾分真本事,假以時日,未嘗不是個人物。
就是運氣太差,初出茅廬就遇上了九州第一的天戮劍。
旁觀者或許打眼一看,看不出什麼玄妙,但越是善劍之人,越能在極短的時間覺察到珑玲的恐怖之處。
她殺人,隻需一劍。
這點梅池春深有體會。
他無意識地拂過脖頸處,又擡起眼,不解地審視那道清瘦身影。
所以,以她昔日實力,怎麼會過了十年,不僅反退,隻剩一境靈修的實力?
汲隐聽了珑玲的回答,心想這人說話還挺裝的。
算了,反正不是他們墨家的人,隻要對墨家沒有敵意就行。
他後撤半步,突然恭敬拱手彎腰:
“無論如何,多謝少俠相助,蕭統領自第一次被襲擊之時就已重傷,要不是少俠出手,他一定會強撐到底,拼死一戰。”
經脈重傷?
珑玲意外地看向他後方的蕭統領,正迎上青年毫無陰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