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三十五年,秋。
暮色漸染,時歲斜倚在茶樓窗前,指尖漫不經心地叩着茶盞。
遠處沈将軍府前車馬如龍,百姓們捧着各色賀禮在朱漆大門前排成長龍,喧嚣聲隔着半條街都聽得真切。
“呵。”時歲從鼻間溢出一聲冷笑,眼尾泛起譏诮,“這般陣仗,倒像是給活菩薩上供。”
今日是恭定大将軍沈清讓的壽辰。
那位素來以兩袖清風著稱的将軍府上從未張燈結彩,可滿城百姓卻自發地往那青石階前堆起了小山般的賀禮。
時歲把玩着腰間玉墜,靴尖踢了踢身側之人:“蘇大人。”他朝窗外努嘴,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你說這些人,是不是把沈将軍當神仙供着了?”
蘇渙不着痕迹地避開時歲,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袖口:“沈将軍平定南疆叛亂時,曾單槍匹馬救下三城百姓。”他目光掃過街巷間熙攘的人群,“在百姓眼裡,他就是活神仙。”
“忠臣良将?”時歲忽然笑出聲來,耳墜下的流蘇随着他的動作輕晃,“咱們那位陛下,怕是夜夜都夢見沈将軍黃袍加身呢。”
這話說得誅心,卻是不假。
當年沈清讓凱旋時,朱雀大街上萬民跪拜,“大将軍威武”的呼聲震徹雲霄。
當夜慶功宴上,一盞禦賜的鸩酒就讓這位戰神咳了半宿血,從此成了個藥罐子。
倒是時歲這個新貴,靠着八面玲珑的手段,短短三年從七品拾遺爬到丞相之位,明明滿朝文武背地裡都罵他“奸相”,偏生最得聖心。
茶樓下的歡呼聲突然高漲,時歲探頭望去,正看見沈府管家在門前作揖謝禮。
“無趣。”時歲整個人陷進太師椅裡,手腕一抖,露出禦筆親題的“勤于群臣”四個大字。
蘇渙從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輕輕推過檀木幾案:“兵部尚書與南疆密使往來書信,謀反之意已現端倪。”
“呵。”時歲慢悠悠搖着扇子,玉白的指尖在扇骨上輕輕敲打,“本相隻管哄陛下開心,這等掉腦袋的差事……”他忽然收扇,“也配勞煩蘇大人親自跑一趟?”
話雖如此,可他還是接過密信,指尖一挑,拆了火漆。
目光掃過紙上字句,他忽地嗤笑出聲:“這般謀劃,倒像是孩童過家家的把戲。”
“丞相的意思是……”蘇渙話未說完,時歲已拂袖起身。
绛紫衣擺掠過案幾,丞相令牌被擲在了桌上。
他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聲音混在街市喧嚣裡,輕飄飄的。
“依律,當斬。”
時歲剛踏出茶樓,迎面便撞上一隊鐵甲森然的金羽衛。
為首的統領抱拳行禮:“丞相大人,陛下急召。”
他眯眼看了看天色:“這個時辰?”折扇在掌心輕敲兩下,忽而笑道:“帶路。”
禦書房内,帝王正在批閱奏折。
時歲剛行完禮,就聽皇帝淡淡道:“愛卿可知,沈将軍今日收了四百七十六份賀禮?”
“陛下連這個都數清了?”時歲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動,面上卻笑得愈發慵懶,“臣方才在茶樓瞧見,确實熱鬧得很。”
皇帝突然将朱筆一擱:“兵部的事,你怎麼看?”
時歲心下了然,那封密信怕是早有人抄送禦前。
他整了整衣袖,從容道:“跳梁小醜罷了。倒是……”故意頓了頓,“臣記得南疆使節三日後抵京,恰是秋獵之日。”
窗外秋風驟起,卷着片枯葉飄進殿内。
皇帝盯着那片葉子看了許久,忽然道:“今年的秋獵,讓沈将軍也參加吧。”
時歲垂眸應是,退出時餘光瞥見案下露出一角的密折,落款處有一個小小的“沈”字。
回到相府,管家來報蘇大人已在書房等候多時。
時歲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忽問:“沈府今日收的賀禮,可有人送梅花?”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輕笑一聲:“明日備一車青梅酒送去,就說……”指尖撫過梅樹粗糙的樹皮,“就說本相祝他長命百歲。”
書房内,蘇渙正在煮茶。餘光瞥見時歲進來,頭也不擡道:“陛下如何?”
時歲往榻上一歪,“不如何。”他望着騰起的茶煙出神,“既想借沈清讓震懾南疆使臣,又連個實權都舍不得給。”
蘇渙斟滿一杯熱茶,推到了時歲面前。
“那丞相預備如何?”
時歲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杯沿就被燙得一縮。
“還能如何?”他忽然直起身,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你說,皇上當年那麼對沈家,他怎麼還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蘇渙的目光掠過案上扇面。
“大約……”他輕歎,“是真的忠君護主吧。”
說好聽點叫忠君護主,說難聽點……
叫愚忠。
次日早朝,時歲一襲绛紫官袍,立于文官之首。
他垂眸而立,餘光卻瞥見武将隊列最前方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沈清讓今日竟破天荒地上朝了。
“臣有本奏。”兵部尚書裴玟突然出列,聲音洪亮,“南疆使團已至驿館,然邊關近日卻有異動,臣請增派三萬精兵駐防玉門關。”
殿内頓時議論紛紛。
時歲把玩着手中折扇,忽然輕笑一聲:“裴大人好大的手筆。”他緩步出列,轉身面對衆臣,“不知這三萬精兵,是要防南疆,還是要防……”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沈清讓,“咱們的恭定大将軍?”
“丞相慎言!”裴煥臉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