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輕叩龍椅扶手,殿内霎時安靜。
沈清讓卻在這時出列,單膝跪地:“臣願親赴邊關,以安聖心。”
時歲眉頭幾不可查的皺了一瞬。
“愛卿病體未愈,朕怎忍心。”皇帝語氣溫和,眼中卻無半分溫度,“倒是秋獵在即,愛卿不妨與南疆使節切磋騎射,也好讓他們見識我朝戰神風采。”
時歲盯着沈清讓蒼白如紙的側臉,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沈清讓咳血昏迷在朱雀大街,是他将人背回将軍府。
那時沈清讓高熱不退,卻還死死攥着他的手腕說:“别告訴陛下……”
那時他是怎麼做的來着?
後槽牙咬的吱吱作響,本想甩袖離去,又看着床榻上的人燒的面色潮紅,終是不忍。
“臣遵旨。”沈清讓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若論滿京城姑娘們心中的如意郎君,三年前的沈清讓,當屬無人可及的榜首。
他出身将門,年少成名,一杆銀槍橫掃南疆,軍功赫赫,足以讓一個家族雞犬升天。
偏又生得一副清俊如玉的好相貌,眉眼如畫,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皆是世家風骨。
更難得的是,他待人謙和,知禮守節,縱使功高蓋世,亦從不倨傲。
那時的沈清讓,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軍,是閨閣夢裡最常浮現的身影。
可三年後,這榜首之位,卻悄無聲息地易了主。
時歲此人,朝堂上翻雲覆雨,談笑間就能讓三品大員烏紗落地。
偏生生了雙含情眼,折扇一展掩住半邊風流,連彈劾他的老禦史都要嗫嚅着承認“确是個谪仙般人物”。
他又最擅拿捏人心,八面玲珑,步步高升,短短三年便位極人臣,權勢滔天。
更妙的是他府上既無妻妾也不蓄娈童,倒叫人猜不透那柄題着“勤于群臣”的禦賜折扇,究竟拂過多少人心尖。
姑娘們私下議論,若說沈清讓是天上皎潔的明月,那時歲便是人間最烈的酒。
明知有毒,卻仍讓人忍不住想嘗一口。
隻可惜,這兩位郎君,一個成了病骨支離的“藥罐子将軍”,一個成了人人忌憚的“奸佞權臣”。
此刻,這位奸佞權臣正斜倚在茶樓窗邊。
他漫不經心地晃着酒盞,冷眼瞧着将軍府院裡,那個披着雪白狐裘的“藥罐子”,正顫着手将他所贈的青梅酒埋進梨樹下。
“丞相已盯着看了半日,”蘇渙正被迫自己與自己對弈,“可看出什麼趣處?”
某人邀他來下棋,自己卻倚窗望了整整兩個時辰。
“你說……”時歲忽然開口,話是對着身後蘇渙說的,目光卻仍黏在院中那人不堪一握的腰身上,“他和百雀樓的頭牌,誰的腰更細些?”
“噗——”
蘇渙一口茶噴在棋盤上。
素來端方持重的尚書令此刻活似見了鬼,連官袍濺了茶漬都顧不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這位權臣。
時歲慢條斯理地拭去手背上的水漬,眼風掃過來時,驚得蘇渙後頸寒毛直豎。
“下官失态了……”蘇渙幹笑着往後挪了挪,“丞相看人……果然獨具慧眼。”
“明日的秋獵備的如何了?”時歲忽然轉了話題,折扇在掌心輕輕一敲。
蘇渙松了口氣,連忙正色道:“已按丞相吩咐,在獵場西側林中布下暗哨。隻是……”他遲疑片刻,“南疆使團那邊似有異動,今晨有人看見他們私下接觸了裴尚書。”
時歲聞言輕笑,目光仍追随着院中那道身影。
沈清讓正俯身掩土,狐裘滑落肩頭,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脖頸。
“讓他們鬧去。”時歲忽然合上折扇,眼中閃過一絲銳利,“本相倒要看看,這潭渾水裡能跳出幾條魚來。”
次日,秋獵大典。
時歲一改往日绛紫官袍,換了身玄色常服。
他策馬穿過獵場時,正看見沈清讓獨自立于楓林深處。
那位将軍依舊裹着狐裘,腰間懸着的卻是一柄未開刃的禮劍。
在這殺機四伏的獵場,倒像是個不合時宜的笑話。
這還是時歲三年來第一次和沈清讓正面相見。
“将軍好雅興。”他勒馬停在沈清讓三步之外,指尖轉着折扇,“這秋獵場上的猛獸,可不會講究什麼君子之儀。”
沈清讓擡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楓葉,蒼白的指節與紅葉相映,顯出幾分病态的豔色。
“丞相可知……”他拭去唇邊血迹,聲音比秋風還輕,“陛下為何突然要我參加秋獵?”
時歲盯着那抹刺眼的紅,心頭沒來由一陣躁意。
他猛地俯身奪過那片楓葉,扇骨展開,恰好遮住沈清讓咳血的狼狽。
“将軍當年飲下毒酒時,”扇面後傳來他摻着冷笑的聲音,“可沒這麼多為什麼。”
沈清讓慢條斯理地擦拭指尖,忽然擡眸一笑。
這一笑竟讓時歲想起多年前兵營初見,那個挽弓如月的少年将軍。
“不過問句緣由,倒累丞相動怒了。”沈清讓微微欠身,行禮的姿态恭謹得刺眼。
時歲心底無名火更甚,猛的合攏折扇,一夾馬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