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歲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笑意盡褪。
他忽然伸手扣住沈清讓腕骨,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
“沈清讓。”他一字一頓,“不是你的錯。”
馬車内空氣驟然凝滞。
沈清讓腕骨傳來尖銳疼痛,卻不及心頭震顫之萬一。
他望進時歲的眼底,那裡暗潮翻湧,藏着太多他讀不懂的情緒。
“放手。”他聲音極輕。
時歲低笑一聲,指腹在他腕間摩挲了一下,語氣輕佻:“沈将軍啊,你還是神志不清的時候更讨人喜歡。”
話音未落,沈清讓指間寒光一閃,冰冷的白玉蠶絲已纏上時歲脖頸。
“放手。”他再次重複,指尖微微發顫。
時歲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反而輕笑出聲:“将軍便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若失手殺了你。”沈清讓的聲音冷的像冰,“我自會以命相抵。”
時歲懶懶向後一靠,倚在車壁上,手上力道卻絲毫未松。折扇輕搖,他唇角微勾:“你舍不得。”
“你怎知我不敢?”沈清讓指節繃緊,蠶絲微微陷入對方頸間肌膚。
可就在他擡眸的刹那,呼吸驟然一滞。
時歲凝視他的眼神,他隻在父親望向母親畫像時見過。
深沉、隐忍、痛苦,近乎偏執的溫柔。
馬車外雨勢漸大。
沈清讓猛地松開蠶絲。
“瘋子。”他别過臉去,聲音裡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
時歲慢條斯理地整理衣領,指尖撫過頸間那道紅痕:“将軍果然舍不得。”
沈清讓沒有答話,沉默的把白玉蠶絲收回腕間。
“雲州不過三日路程。”時歲忽然正色道,“将軍可知為何陛下非要拿甯遠将軍開刀?”
沈清讓眸光微動:“丞相不是最清楚麼?”
“是啊,我最清楚。”時歲輕笑,折扇點向沈清讓,“當年二十一位将領……”
“除了你,一個都逃不掉。”
“為什麼?”沈清讓聲音發緊。
“因為這亂世如棋局。”時歲一字一頓,“總得有人執子。不是我時歲,也會是别人。”
沈清讓瞳孔驟縮。
他聽明白了。
時歲這是要造反。
“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時歲沒有立即回答。他掀開車簾,望着遠處翻飛的烏雲:“将軍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回京那日,第一個來迎的是誰?”
凱旋那日,城門大開,率先迎出來的是一襲紫袍。
“前兵部尚書,劉玉。”
“不錯。”時歲輕笑,“如今他墳頭青草,怕是已經如你一般高了。”
沈清讓猛地抓住時歲手腕:“你殺的?”
時歲任由他抓着,難得正色:“我若說不是,将軍信麼?”
兩人對視片刻,沈清讓緩緩松手:“不信。”
時歲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在雨幕中顯得格外蒼涼:“是啊,在将軍眼裡,我時歲合該是個十惡不赦的奸佞之徒。”
他擡手接住滴落的雨水,聲音輕的幾不可聞:“可這世道,何曾給過我們選擇?”
當年父親的頭顱高懸城門,在寒風中搖晃時……
母親和姐姐的屍身被肆意淩辱,卻無人敢為她們合上雙眼時……
可曾有人給過他時歲選擇?
那年他才十二歲,便已懂得了什麼叫做生不如死,痛徹心扉。
時歲至今仍記得那日情形。
他被仇家子弟堵在陰暗的小巷裡,拳腳如雨點般落下。肋骨斷裂的劇痛,血腥味在口腔裡蔓延,視線漸漸模糊。
他蜷縮在雨水混着血水的泥濘中,幾乎要放棄掙紮。
“住手!”
直到那道裹着白芷氣息的清冷嗓音破開混沌。
時歲艱難擡頭,透過雨霧看見一柄油紙傘傾斜而下。
傘沿墜落的雨水後,露出執傘人袍角若隐若現的紅蓮暗紋。
那是他此生見過最幹淨的顔色。
外面傳來的侍衛聲音把時歲喚回現實:“禀丞相,前方有山洪阻路,今夜恐怕要在驿站歇腳了。”
時歲應了一聲,轉頭看向沈清讓:“将軍,該下車了。”
沈清讓率先掀開車簾。
撲面而來的雨絲讓他眯起眼,忽然肩上一沉。
時歲不知何時已為他披上大氅。
“說了别着涼。”時歲撐開傘,語氣不容拒絕,“一起走。”
沈清讓想要拒絕,卻在擡眸時怔住。
雨幕中的驿站燈火闌珊,而時歲執傘的側臉在昏黃光線下,耳畔流蘇垂落,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溫柔。
“走吧。”時歲自然地攬過他肩膀,“聽說這驿站的梅花釀不錯。”
沈清讓掙脫不開,便也就任由他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