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讓忽然駐足。他仰頭望向灰蒙蒙的天際,喉結滾動了一下,似在強壓喉間癢意。
身後傳來車輪碾過青石闆的聲響。
“将軍好雅興。”熟悉的嗓音裹着安神香飄來,“賞雪怎不叫上下官?”
沈清讓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自雲州歸來後的數日,時歲總能在各種“巧合”處與他相遇。
街口糖鋪、茶樓雅座、甚至太醫院藥房。
“丞相日理萬機。”他緊了緊狐裘,“沈某不敢叨擾。”
馬車簾子被扇骨挑起,露出時歲那張昳麗面容。今日他難得束了玉冠,耳畔卻仍垂着那縷惹眼的流蘇。
“巧了。”時歲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油紙包,“本相正要去将軍府讨杯茶喝。”
油紙包展開,桂花糕的甜香混着熱氣撲面而來。
“聽聞将軍幼時最喜此物。時歲指尖拈起一塊,“嘗嘗?”
沈清讓沒接。他盯着時歲被凍得發紅的指尖,忽然道:“丞相可知,三日前禦史台聯名彈劾你擅調白袍軍?”
“知道啊。”時歲渾不在意地咬了口糕點,“那老匹夫還說我與你……”他忽然湊近,帶着桂花香的氣息拂過沈清讓耳際,“有斷袖之癖。”
沈清讓猛地後退半步,油紙傘上的積雪落在了他靴尖。
“陛下怎麼說?”
時歲忽然輕笑出聲,從懷中取出明黃聖旨:“自己看。”
朕之肱骨,豈容妄議?
沈清讓呼吸一滞。這般回護,倒真應了那句“最得聖心”。
“将軍現在可信了?”時歲慢條斯理地卷起聖旨,“陛下要動的從來不是白袍軍,而是……”
他忽然用折扇點了點沈清讓心口:“這裡。”
陛下是要誅心。
沈清讓望進時歲眼底,忽然看懂了那裡面的情緒。
是心疼。
“為什麼……”
時歲凝視他良久,忽然輕笑出聲:“我記得月前宮門口,沈将軍曾應允與本相一同去逛初雪燈會。”
大虞習俗,初雪之日,城内總會舉辦燈會。紅燭映雪,是京都最負盛名的景緻。
沈清讓的指尖在狐裘下微微蜷縮。那日宮門前的戲言,他原以為不過是時歲一時興起。
“丞相說笑了。”他移開視線,雪花落在睫毛上,化作細小的水珠,“軍務繁忙,恐怕……”
“軍務?”時歲忽然收起折扇,輕輕敲了下他的肩,“将軍莫不是忘了,白袍軍的虎符還在本相手裡?”
沈清讓猛地擡眸。
時歲笑得像隻狐狸,從袖中緩緩掏出一枚青銅虎符,在指尖轉了轉:“如何?現在可有空了?”
雪越下越大,沈清讓看着時歲被凍得發紅的鼻尖,忽然歎了口氣:“丞相究竟想要什麼?”
時歲望着他,眼底的笑意漸漸斂去。
“我要你陪我走一趟燈會。”他聲音輕得幾乎被雪淹沒,“就當……全了我一個念想。”
沈清讓心頭微震。這樣的時歲,與平日那個運籌帷幄的權相判若兩人。
“好。”他聽見自己說。
時歲眼睛一亮,立刻掀開車簾:“上車!”
馬車内暖意融融,沈清讓解下狐裘,看着時歲忙前忙後地倒熱茶、擺糕點,活像個獻寶的孩子。
“丞相今日……”他斟酌着詞句,“似乎格外不同。”
時歲動作一頓,擡眸看他:“将軍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
沈清讓搖頭。
“今日是我姐姐的生辰。”
沈清讓蹙眉,朝野上下皆知,這位孑然一身的丞相大人,從未有過什麼親人。
“她叫時絮。”時歲将茶盞推到他面前,“取自‘才高詠絮’之意。”
“怎得……”沈清讓試探開口,“從未見過。”
“她死了。”時歲輕笑,“死在了十七歲的生辰。”
沈清讓怔住,手上茶盞微微一顫。
時歲見他神情,笑意反而更深。
“不過是早逝罷了。總不至于讓我年年傷神。”
這謊話說的輕巧。
年年今日,時歲總要給自己找些事做,或是批閱案卷到天明,或是獨自醉倒在書房。
仿佛隻要忙得無暇思考,就能忘記那夜沖天火光中,雙親和姐姐未曾合攏的雙眼。
一夜之間,親人盡喪。
如何能不傷神呢。
“抱歉。”沈清讓遞上錦帕,“我并非有意。”
“将軍若是心疼我”時歲忽然傾身向前,帶着淡淡的安神香氣息,将錦帕輕輕推回,“不如想想待會燈會上,要怎麼哄我開心。”
他眼角微紅,卻仍帶着笑意:“聽說今年的走馬燈,繪的都是邊關風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