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是準備說什麼?”沈清讓垂眸,任由時歲用幹淨的錦帕給他的傷口綁上一個蝴蝶結。
時歲盯着那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忽然笑了:“本相是想說……”他指尖輕輕點在沈清讓包紮好的傷口上,“邊關十九将,個個手上都沾着我至親的血。”
沈清讓猛地擡頭。
“時絮當年,便是死于他們的冷眼旁觀。”
“所以你是要……”沈清讓聲音發緊,“以權謀私?”
時歲聞言輕笑出聲,他掀開車簾一角,看着官道旁的積雪。
“停車。”
馬車戛然而止。
時歲跳下車,靴子陷入厚厚的積雪。他回頭看向沈清讓:“将軍可會堆雪人?”
沈清讓愣在原地。
“十二歲前,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時歲蹲下身,捧起一捧雪,“阿絮總說我堆的雪人最醜,周涉就偷偷幫我修整。”
他的聲音很輕,散在風裡幾乎聽不清。
沈清讓沉默地走到他身邊,學着他的樣子捧起雪。冰冷的雪水滲進繃帶,将方才包紮好的傷口又浸得生疼。
“這樣。”時歲忽然握住他的手,帶着他将雪團壓實,“要用力些。”
沈清讓看着兩人交疊的手,忽然道:“你手上的傷……”
時歲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早好了。”
他們沉默地堆着雪人,誰都沒再說話。周涉站在不遠處,目光落在那個漸漸成形的雪人上,背脊挺得筆直。
雪人堆好的時候,時歲把耳畔流蘇摘下,戴在了雪人耳邊。
“阿絮的。”他退後兩步,端詳着雪人,“我從廢墟裡挖出來的。”
寒風呼嘯,雪人耳邊的流蘇輕晃。時歲忽然擡手,一掌将雪人拍得粉碎。
“走吧。”他轉身走向馬車,聲音平靜得可怕,“該趕路了。”
沈清讓彎腰拾起雪堆裡的流蘇,快走幾步追上時歲,塞回對方手中。
“她會希望你留着。”
時歲攥緊流蘇耳墜,尖銳的耳針刺入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落在雪地上。
“我知道。”
馬車重新啟程時,周涉騎馬跟在後面。沈清讓透過車窗,看見那個挺拔的身影始終保持着固定的距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是你舊識。”這不是疑問句。
時歲把玩着染血的耳墜,聞言輕笑:“倒也不傻。”
沈清讓抿唇:“你們之間……”
“陳年舊事。”時歲打斷他,“不值一提。”
車廂内陷入死寂,隻有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
不知過了多久,時歲忽然開口:“沈清讓。”
“嗯?”
“若此行我死了……”時歲轉頭看他,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會為我哭嗎?”
沈清讓定定看着他,忽然伸手撫上他的臉頰。
溫熱的掌心貼着冰涼的面頰,時歲愣住了。
“你不會死。”沈清讓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我不會讓你死。”
時歲怔忡片刻,忽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眼角都沁出了淚花。
“沈将軍啊沈将軍……”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你可知這世上想殺我的人有多少?”
沈清讓收回手,神色平靜:“十九位邊将,箫太傅,或許還有……”他頓了頓,“陛下。”
時歲挑眉:“那你還要護着我?”
“職責所在。”沈清讓别過臉,“下官奉命随行,自當保丞相周全。”
時歲盯着他的側臉看了許久,忽然湊近,在他耳邊輕聲道:“沈清讓,你撒謊的時候,耳尖會紅。”
沈清讓猛地推開他,耳尖果然紅得滴血。
時歲愉悅地靠回軟墊,指尖輕輕敲擊着折扇:“好,我等着看沈将軍如何護我周全。”
是夜,一行人停在了驿站。
周涉抱臂而立,冷眼看着沈清讓的身影沒入客房。他轉身,叫住了廊下那個正晃蕩着酒壺的身影。
“聊聊?”周涉頓了頓,又補上,“歲歲。”
時歲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十一年了,這個曾萦繞在年少時光裡的親昵稱呼,此刻聽來竟恍如隔世。
“好。”
驿站後的亭子積雪未掃。時歲将新酒抛過去,周涉殘缺的右手在接住時本能地蜷縮。無名指與尾指的斷口像兩枚生鏽的釘子,生生楔進時歲的視線。
“說說你的傷吧。”時歲收回目光,仰頭飲盡一口烈酒。
“當年我被阿絮給推到了護城河裡,等我再回到封陵時,阿絮已經被……”周涉哽咽了一瞬,“這個刀疤,是為了奪回阿絮的簪子。”
“至于手指……”他忽然低笑,殘缺的右手在月光下攤開又握緊,“不提也罷。”
時歲也笑,笑聲卻比積雪還涼:“我還記得城破前日,時絮非要拽你去看雪。你念那首‘皚如山上雪’,被我爹拿着掃帚追出三條街。”
周涉眼中閃過懷念:“是啊,原說第二日我便來下聘的。”
是啊,原該是個黃道吉日。
原該第二日,周涉就該成為時歲名正言順的姐夫。
如果沒有叛軍,此刻他該抱着與阿絮的孩子,教他們念“皎若雲間月”。
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