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撲在人臉上,刮的生疼。
周涉沉默良久,終是低聲開口,聲音幾乎被風吹散:“沈清讓……”他頓了頓,似在斟酌字句,“你……很喜歡他?”
時歲聞言低笑,懶懶地往後一靠。
“他彈琴很好聽。”他輕描淡寫的答。
周涉盯着他,眸色沉沉。到底是自幼一同長大的情分,有些事,不必明說,亦能窺見端倪。
他長歎一口氣。
“小時候打雪仗,你總嚷着以後要找個幫手……”周涉低笑一聲,可笑意未達眼底,“可沈清讓,連雪人都不會堆。”
時歲慢條斯理的飲下一口烈酒,直到感覺到喉嚨裡灼燒的痛感。再開口時,嗓音低啞而平靜:“無礙。”
頓了頓,又補上:“他會學。”
周涉猛地擡眼。
“堆雪人而已。”時歲低笑,月光描摹着他半邊側臉,卻照不進垂落的眼睫,“我教他便是。”
“你當真……”周涉喉頭滾動,把後半句咽了回去,他想問“你當真放得下”。
可十一年過去,阿絮若在天有靈,必不願見自己拼死護下的幼弟被仇恨腌制成怪物。
他忽然将酒壺重重砸在石桌上,殘缺的右手猛地扣住時歲手腕:“當年你答應過阿絮什麼?”
酒液順着桌沿滴落,在雪地上燙出一個個小洞。時歲凝視着那些消融的雪,忽然想起姐姐最後推他進密道時,指甲也是這樣深深掐進他腕間。
“活着。”他輕聲說,“好好活着。”
周涉的指節發白:“那現在呢?你帶着沈清讓去邊關,是要用丞相的身份壓着十九将給阿絮磕頭。”
“嗯。”時歲回應的坦蕩,“那是他們欠她的。”
“歲歲……”周涉的嗓音發顫,“别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
“周大人忘了。”時歲笑的溫柔,“我可是……大虞人盡皆知的,奸相啊。”
“起風了。”不等周涉開口,時歲的衣角已經飄到了客棧門口。
周涉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恍惚間又看見封陵城破那日,護城河邊提劍護在他身前的背影。
時絮是百年難遇的奇才,文韬武略俱佳。
周涉閉了閉眼。
那樣的驚才絕豔,最終死在了一個無名小卒劍下。
時歲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他推開了沈清讓的房門。
屋内未點燈,唯有冷月斜照,勾勒出窗邊那道修長的身影。沈清讓正倚在窗棂旁,目光沉沉地望向方才他與周涉對酌的雲亭。
“你們方才說了什麼?”沈清讓頭也不回的問道。
時歲斜倚在門框上,折扇輕搖,笑意未達眼底:“沈将軍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問我?”他頓了頓,扇骨抵在唇邊,輕聲道,“未婚夫婿?”
沈清讓沉默。
夜風穿堂而過,燭火未燃,卻似有火星在兩人之間噼啪作響。時歲忽然覺得煩躁,連日來的帝王刁難、舊日仇恨,在沈清讓的沉默和烈酒的後勁裡翻湧而上。
他看着沈清讓隐在黑暗中的側臉,忽然很想咬他一口。
這麼想着,他也便這麼做了。
沈清讓察覺身後的腳步聲,微微側首。
下一秒,時歲的吻裹挾着酒氣狠狠撞了上來。
唇齒相撞,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沈清讓瞳孔驟縮,擡手欲推,卻被時歲早有預料般一把扣住手腕,反手按在牆上。
“時歲!”沈清讓嗓音驟冷。
時歲充耳不聞,掐着他的腕骨舉過頭頂,吻得毫無章法,像是發洩,又像是某種更深的、難以言明的情緒。
沈清讓到底是沙場拼殺出來的将軍,即便病骨支離,戰鬥的本能仍在。
他屈膝猛撞向時歲膝下兩寸。
“唔!”時歲悶哼一聲,踉跄後退。
沈清讓擡手抹去唇角的血漬,眸光冷冽:“丞相喝多了。”
時歲低笑,舌尖抵了抵被咬破的唇角,眼底暗潮翻湧:“是啊,喝多了。”
他退後一步,折扇“唰”地展開,遮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睛。
“所以,沈将軍最好離我遠點。”
話音未落,人已轉身踏入夜色。
房門被摔上,沈清讓站在原地,指腹擦過唇上殘留的溫度,眸色晦暗不明。
時歲出了房門,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白日的舊傷尚未結痂,此刻又被生生撕裂。鮮血滲出,在指縫間蜿蜒滴下。
他需要這樣的疼痛,需要這樣尖銳的、不容置疑觸感,來劃清回憶與現實的界限。
周涉的聲音還在耳畔回蕩,沈清讓唇上的溫度仍灼燒着他的神經。十一年了,封陵城的雪從未停過,親人的血浸透了每一片回憶的碎片。
他低頭,看着掌心猙獰的傷口,忽然低低地笑了。
活着。
好好活着。
可這樣的“活着”,究竟算不算對亡靈的背叛?
夜風嗚咽,似故人歎息。
時歲收緊手掌,任由鮮血滴落在客棧地闆上。
一步,兩步。
他踏着血與月,走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