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燭光映在沈清讓蒼白的臉上,勾勒出嶙峋的輪廓。
他瘦了許多,眼下泛着青黑,連唇色都淡得幾乎透明。
時歲恍惚想起。
眼前這個病骨支離的沈清讓,和三年前那個凱旋而歸的将軍,判若兩人。
“阿姐……”
他無意識地低喃,指尖懸在沈清讓的眉骨上方,卻遲遲不敢落下。
“我是不是……做錯了?”
時歲忽然想起幼時,時絮總愛揉着他的發頂說:“歲歲,凡事留三分餘地。”可這些年,他在朝堂上步步為營,對沈清讓更是……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
時歲倏地收回手,自嘲地勾起嘴角。蘇渙那日的話猶在耳邊——
“你在他的事情上……有點太過自負了。”
确實。
他總以為能将所有人都算計其中,以為沈清讓會像從前一樣,無論被逼到何種境地都能咬牙挺過來。卻忘了這人也是血肉之軀,會痛,會累,會……死。
“沈清讓……”
時歲俯身,在距離那人耳畔寸許處停住。
他想說很多,想質問這人為何不用大血,想告訴他自己布這個局有多辛苦,最終卻隻是極輕地歎了口氣。
“……别死。”
兩個時辰後。
沈清讓在劇痛中恢複意識的瞬間,立刻繃緊了全身肌肉。多年軍旅生涯讓他即使在昏迷初醒時,也保持着高度警覺。
“别動。”
一道微涼的觸感抵在他頸側。
時歲手上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一勺湯藥穩穩遞到他唇邊。
沈清讓下意識偏頭,藥汁順着下巴滑落。時歲突然掐住他兩頰,強迫他張開嘴,第二勺藥直接灌了進去。
“咳咳……”
“将軍若是喜歡被本相這樣喂藥。”時歲用錦帕擦去他唇邊藥漬,指尖在微微泛紅的皮膚上多停留了一瞬,“盡管繼續躲。”
沈清讓這才發現自己的中衣被換成了素白綢衫,腰間束帶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纏着繃帶的胸膛。
他猛地攥住時歲手腕:“你——”
“放心。”時歲任由他抓着,俯身時發絲和耳畔流蘇一同垂落,“更衣擦身這等瑣事,自有親兵代勞。”他忽然壓低嗓音,“還是說……将軍在失望?”
沈清讓松手推開他,牽扯到傷口悶哼一聲。
時歲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個青瓷小瓶,倒出兩粒猩紅藥丸。
“大血。”他将藥丸托在掌心,“這次若再不吃……”
沈清讓突然握住他手腕就着這個姿勢吞下藥丸,舌尖不經意掃過掌心。時歲瞳孔驟縮,尚未收回的手僵在半空。
“丞相可滿意了?”沈清讓冷聲道。
帳内燭火搖曳,時歲的指尖還殘留着那一瞬的溫熱觸感。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忽地笑了,笑聲低啞,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種壓抑已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
“滿意?”他緩緩合攏手指,仿佛要攥住那一瞬的溫度,“沈将軍,你何時學會揣測本相的心意了?”
沈清讓閉了閉眼,喉間腥甜未散,大血的藥力卻已開始遊走經脈,灼燒般的痛感讓他額角滲出冷汗。
他咬牙忍下,再睜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丞相若要戲弄,大可直說。”
時歲盯着他,忽然俯身,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戲弄?”他輕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沈清讓,你當真以為,這數月來的傾心交談……是本相在戲弄你?”
兩人距離近得呼吸可聞。
沈清讓能清晰地看到時歲眼底的血絲,看到他微微泛紅的眼尾,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慣用的熏香。
“那丞相想要什麼?”沈清讓嗓音沙啞,“十九将已伏誅,軍饷案已平,沈家的冤屈……”
“我要你活着。”時歲驟然打斷他,聲音低沉得近乎嘶啞,“我要你好好活着,親眼看着那些人付出代價,親眼看着……”
他忽然頓住,折扇緩緩下滑,停在沈清讓的心口:“親眼看着,你欠我的債,到底該怎麼還。”
沈清讓呼吸微滞。
時歲卻已直起身,折扇展開,遮住了半張臉:“軍醫說,你的寒毒已入心脈,若再不用大血調理,活不過來年冬天。”
沈清讓沉默。
“為什麼不用?”時歲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就這麼想死?”
“不敢。”沈清讓淡淡道,“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不想再欠丞相的。”
帳内寂靜的落針可聞。
時歲盯着他,忽然低笑出聲:“沈清讓,你欠我的,早就還不清了。”
他轉身走向帳外。
“好好養傷。”時歲背對着他,聲音輕得幾乎被夜風淹沒,“十日後,回京。”
沈清讓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了營帳内,緩緩攥緊了被角。
他當然知道時歲話裡的意思。
十九将雖已伏誅,但朝堂上的博弈才剛剛開始。軍饷案牽扯的權貴、邊關的兵權、甚至當年時歲口中時絮之死的真相……這一切,都需要一個了斷。
而他,必須活着見證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