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安康,沈清讓。”
舊歲風雪盡,今歲長相守。
待二人守完歲各自回營,周涉才悄然掀開沈清讓的帳簾,踏入時帶進一縷凜冽的寒氣。
他站在帳中,沉默良久,才低啞開口:“今日……多謝你。”
沈清讓擡眸看他,指尖仍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那枚玉佩。
“謝我什麼?”
“謝你圓了他的執念。”周涉嗓音微澀,眼底壓着難以言明的情緒。
沈清讓指尖一頓。
他當然不記得十歲那年的時家嫡傳玉的紋樣,那是周涉快馬加鞭從江洲趕來,一字一句告訴他的。
“不必言謝。”沈清讓低聲道,唇角牽起一抹苦笑,“我也是方才才知……原來我欠了他這麼多。”
周涉閉了閉眼,似在壓抑某種翻湧的情緒。再睜眼時,他聲音更沉了幾分。
“歲歲病了。”
沈清讓眉心驟然一蹙。
“他有時……會突然情緒失控。”周涉緩緩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間碾出來的,帶着難以掩飾的痛苦,“之前在客棧,我看到……他從你房裡出來時……在自殘。”
沈清讓指節驟然收緊,玉佩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我不知你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但……”周涉深吸一口氣,眼中是近乎懇求的真誠,“歲歲每次發病,似乎都和你、和當年的事有關。”
他忽然退後半步,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聲音低啞而沉重。
“周某……懇請沈将軍。”
“别再讓他等了。”
沈清讓的瞳孔猛地收縮,指尖幾乎要将玉佩捏碎。
他想起時歲腕上那些猙獰的疤痕,想起他突然反常的行為,想起他笑着說“第五次,你來了”時,那掩在笑意下的顫抖。
原來那不是玩笑。
是瀕臨崩潰之人發出的求救。
“……多久了?”他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周涉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說不清。也許是入京後開始的,也許……”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也許從封陵城破那日就埋下了種子。”
他不敢細想。
那個曾經被時絮捧在手心裡嬌養的小公子,那個會在姐姐面前撒嬌讨糖吃的少年。
在失去所有至親後的十一年間,是如何獨自在這吃人的朝堂中掙紮求生,又是怎樣拖着這副千瘡百孔的身心,一步步爬上丞相之位的。
沈清讓忽然想起時歲說“你失約了四次”時,那平靜到可怕的語氣。
那不是埋怨。
是一個人在深淵裡等了太久,久到連疼痛都習慣了的麻木。
“他不是存心要難為你。”周涉輕聲道,“隻是他……忘記怎麼愛人了。”
因為太久沒有被好好愛過,所以連如何去愛都生疏了。就像那枚被反複磨刻的時家嫡傳玉,邊角都磨平了,卻還是刻不出想要的模樣。
“你别怨他。”周涉的聲音帶着幾分懇求,“歲歲他……原本不是這樣的。”
記憶中的時歲是什麼樣的呢?
是蹒跚學步時摔疼了膝蓋,會癟着嘴喊“姐姐抱”的奶團子。
是學堂裡偷懶打盹,被時父拎着耳朵提起來時還迷迷糊糊揉眼睛的小童。
是偷用時母的胭脂被逮個正着,挨手闆時還要偷偷朝時絮眨眼,比口型要糖葫蘆的頑劣少年。
是每年初雪,總要纏着周涉和時絮打雪仗,輸了就耍賴躺在雪地裡不肯起來的淘氣鬼。
隻是如今……
那個曾經明媚張揚的少年如今戴着完美無瑕的面具在朝堂上步步為營。
沈清讓忽然覺得呼吸困難。
“我不怨他。”他聲音沙啞,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的,“我怎麼敢……怎麼配怨他?”
周涉望着眼前這個鐵骨铮铮的将軍突然紅了眼眶,輕歎道:“歲歲……本性不壞。”
他隻是……
被命運碾碎的太早。
早到還沒學會如何療傷,就先學會了用無懈可擊的笑容作甲胄。
早到在懂得什麼是愛之前,就先明白了什麼叫痛徹心扉。
“下官還得回江洲守着。”周涉輕聲道,“箫太傅還未伏誅,一刻也松懈不得。”
沈清讓沉默着擺了擺手。
周涉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掃過他手上那枚溫潤的玉佩,掃過将軍微微發顫的指尖。
足夠了。
沈清讓眼底翻湧的痛色,攥緊玉佩時泛白的指節,還有那句“我怎麼敢怨他”裡藏着的悔意——
這些愧疚,足夠溫暖時歲,直到将軍真正讀懂那顆傷痕累累的真心。
或許某年某月某個雪夜,當将軍望着丞相熟睡的側顔時,會突然發現,那份始于補償的憐惜,早已在朝夕相處中,悄然化作了刻骨銘心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