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就在一夜間。
周涉被窗外的馬蹄聲驚醒,推門便見城門方向火光沖天。
他顧不得束發,抓起外袍就沖了出去。
時府門前,時絮提劍而出。
少女一改往日羅裙裝束,墨發高束,三尺青鋒在她手中泛着寒光。
“阿絮!”
“周明故!”時絮轉身将一柄短劍拍在他掌心,“我娘和歲歲交給你了。”
她的聲音比劍鋒更冷,可周涉分明看見她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淚珠。
周涉剛要開口,時絮已翻身上馬。
夜風卷起她璧色的衣袂,在火光中獵獵作響,轉眼便消失在長街盡頭。
“周公子!”時母跌跌撞撞追出來,“府中有我坐鎮!你快去追絮兒……”
話音未落,周涉已握緊劍沖入長街。
整座封陵城已陷入混亂。
沖天火光中,百姓的哭喊與兵戈相擊之聲混作一團。
越靠近城牆,厮殺聲便越清晰。
時父站在城牆上挽弓搭箭,每一支羽箭離弦,必有一名叛軍應聲墜下雲梯。
可那些黑影仍如蟻群般源源不斷的湧上來。
時絮的身形翩若驚鴻,割喉的姿勢極其漂亮。
“混賬!”時父一箭射穿雲梯上三名叛軍,“援軍何在?!”
時絮反手刺穿一名敵将胸膛,濺了半面鮮血:“那些酒囊飯袋,怕是連馬鞍都爬不上!”
她突然朝城下厲喝:“周明故!帶百姓走密道!”
周涉從屍堆中拔出短劍,袖角已被鮮血浸透。
這一刻,他多恨自己不是持槍的武将,而是隻會握筆的史官。
長街上突然爆發出震天的吼聲。
“刺史大人不走,我們也不走!”賣豆腐的老漢舉着門闩,身後跟着十幾個拿着柴刀的街坊。
“封陵是我們的家!打回去!”書生模樣的青年手上拿着軟劍。
時母踏出府門的刹那,整條街霎時寂靜。
刺史夫人解下腰間時家嫡傳玉遞給周涉:“帶孩子們走。”
她高聲道:“已有子嗣者,随我上城牆——”
“隻要封陵的血不斷!”藥鋪掌櫃突然高喊,“來日墳前告訴我兒!他老子是怎麼死的!”
白發老妪将孫兒推進周涉懷裡,枯瘦的手指向城門:“老身七十有三,夠本了!”
周涉望着如潮水般湧向城牆的百姓,突然将短劍狠狠插進地面。他抱起哭鬧的幼童,嘶聲道:“所有人!跟我走!”
時母看着周涉轉身離去的身影,唇角忽然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那笑意裡沉澱着數十載春秋。
有未能見到時絮鳳冠霞帔的遺憾,有未能看着時歲束發加冠的怅惘,更有着對這座生活了一輩子的城池,最深切的不舍。
她的目光掠過挽弓的夫君,掠過持劍的女兒,最後落在了面前如海的百姓身上。
“諸君!”她向來得體的嗓音陡然拔高,“我們守到最後一刻!”
城牆下的百姓爆發出震天的吼聲,無數雙手舉起拆下的門闆,掀起的青石,甚至是廚房的菜刀。
白發蒼蒼的老人們手挽着手,在城牆上築起一道血肉盾牌。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護城河已經被血染成赤色。
周涉送完最後一批孩童,匆匆趕回城牆,卻遍尋不見時歲的蹤影。
“歲歲不見了!”他聲音發顫,掌心全是冷汗。
時絮聞言,手中長劍一頓,随即一腳踢開腳邊堆積如山的屍體,踉跄着走下城牆。
“我去找他!”
周涉拾起地上不知哪位叛軍遺落的長劍,代替時絮死守城門。
時絮是在城西的廢墟裡找到時歲的。
少年正跪在一名臨産的孕婦身旁,雙手染滿鮮血,臉上是掩不住的慌亂。可那孕婦的臉色已經青白,身下的血泊仍在蔓延。
戰火中的新生,終究沒能等到黎明。
時絮閉了閉眼,一把拽起時歲,聲音冷得像冰:“走!”
她拖着他直奔刺史府密道,直到把時歲推進去,才終于松手。
“歲歲。”她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發頂,嗓音卻軟了下來,“好好活着。”
密道的門轟然合上,時歲在裡面拼命拍打、哭喊,可時絮沒有回頭。
她隻是握緊那把卷了刃的劍,一步步走回火光沖天的戰場。
周涉從護城河爬回封陵時,整座城已死寂如墳。
戰火熄滅後的焦土上,屍骸堆積如山,烏鴉盤旋不去,啄食着未寒的骨肉。
他喉嚨裡滾出一聲嘶啞的嗚咽,像是瀕死的困獸,跪在屍山血海中,一具一具翻找時絮的蹤迹。
三天兩夜。
指甲剝落,指骨見血,他終于在亂葬崗的深處,尋到了一支染血的銀簪。
那是時絮及笄那年,他親手為她打的。
“喲,這還有個找死的。”叛軍的嗤笑在身後響起。
寒光閃過,劇痛從左頰蔓延至右耳。溫熱的血糊住了眼睛,他聽見那些人圍着金簪高聲談笑。
“聽說那刺史女兒死得可慘……”
“可不是,咱們兄弟幾個……”
“那身段……”
周涉突然摸到半截斷刀。
後來的事他記不清了。
隻記得自己像條瘋狗般撕咬,斷刀捅進叛軍咽喉時,熱血噴了他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