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管家低聲道,聲音壓得極輕,“今晨丞相府遣人送了些東西來。”
沈清讓腳步一頓,目光越過管家,落在院中那幾個漆紅木箱上。
“說是……南疆進貢的大血,整個大虞的都在這兒了。”管家從袖中抽出幾張宣紙,雙手遞上,“還有藥方。”
沈清讓接過,指尖觸及紙面時微微一顫。
宣紙上的墨迹尚新,字迹工整得近乎刻闆,将大血的用法、用量寫得詳盡非常。一筆一劃皆透着不容錯辨的謹慎。
當目光掃到最後幾行時,他的呼吸驟然一滞。
那上面赫然寫着徹底化解“見山紅”的法子。
隻是最後一行小字刺入眼簾:需損耗三成内力。
穿堂風掠過庭院,卷着寒意撲在他身上。
沈清讓本就因曼陀羅餘毒未清而氣血兩虧,此刻被冷風一激,額角頓時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他不動聲色地将藥方折好收入袖中,朝管家擺了擺手,轉身時廣袖翻飛,獨自往後院行去。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又重重合上。沈清讓踉跄兩步,終是支撐不住,整個人栽倒在榻上。
被褥淩亂地堆在床角,他胡亂拽過一角蓋在身上,還未及整理,意識便如潮水般退去,沉入混沌的黑暗之中。
茶樓裡,時歲正支着下巴望着将軍府發呆。
蘇渙見他這樣,屈指叩了叩桌面。
“嗯?”時歲恍然回神,指尖的茶早已涼透,“方才說到哪了?”
蘇渙将密折又推近幾分:“太子昨夜秘密接見玄武國使臣。陛下近來藥量減半,精神見好,已連續三日召太子入禦書房議事了。”
“箫太傅通敵的案子呢?”
“太子咬定筆迹是僞造的。”蘇渙冷笑,“陛下偏寵,竟真就這麼揭過了。”
時歲又陷入沉默,目光黏在将軍府那扇緊閉的窗棂上。
蘇渙暗自歎息。自昨日沈清讓離開相府,這人便像被抽了魂似的。往日裡殺伐決斷的丞相,此刻連茶涼了都渾然不覺。
“不對。”時歲突然直起身,“現在什麼時辰?”
“未時三刻。”
“壞了。”
時歲猛地站起,一把扯下架子上的大氅。
這個時辰,按沈清讓的習慣早該在藥圃翻土了。可将軍府靜得出奇,連個灑掃的仆役都不見蹤影。
自三年前那場大雨,沈清讓不顧勸阻的跪在宮門前……自那以後,一點風寒都能讓這位鐵血将軍病上三五日。
何況前夜那般冰火交加的折磨……
蘇渙還未問清緣由,時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茶樓。
待他追到窗前,隻見朱紅如血影掠過長街。
茶盞中漣漪未平,他望着時歲消失的方向,忽然低笑:“多情者……”
生不如死。
獨活而不得善終。
時歲翻過将軍府的高牆時,府内靜得可怕。
老管家端着藥碗從回廊匆匆而過,看見突然出現的時歲竟也不驚訝,隻是紅着眼眶搖了搖頭:“将軍不讓請太醫……”
時歲奪過藥碗闖進内室,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沈清讓蜷在床榻上,面色潮紅,額前碎發被冷汗浸透。聽見動靜,他勉強睜開眼,卻在看清來人時微微一怔。
“你怎麼……”嘶啞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
時歲将藥碗重重擱在案上,伸手探向沈清讓額頭,卻被偏頭避開。
“别碰我……”沈清讓往床裡側縮了縮,“會傳染……”
話音未落,時歲已經強硬地将人撈進懷裡。掌心觸及的後背單薄得吓人,隔着中衣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椎。
“現在知道怕傳染了?”時歲冷笑,捏着他下巴灌藥,“前夜咬我時怎麼不想着……”
苦澀的藥汁從唇角溢出,沈清讓嗆咳着掙紮。
“喝不喝?”時歲眼底翻湧着駭人的暗色,“不喝我就用嘴喂。”
“你……咳……”沈清讓咳得眼角泛紅,往床榻裡側縮了縮,“好兇。”
時歲怔住,這人是在……撒嬌?
高熱蒸得沈清讓神智昏沉,恍惚間竟想起多年前也有人這般摟着他喂藥。那人動作溫柔得多,帶着梅香的衣袖拂過他發燙的眼皮……
“……我要……美人哥哥……”
沈清讓其實不記得“美人哥哥”是誰。
隻記得雨幕中一個模糊的背影,記得自己趴在那人單薄的背上。油紙傘傾斜着,那人氣的發抖的聲音混着雨聲傳來:“沈清讓!誰準你喝那杯酒的!”
當時他是怎麼做的?
啊,想起來了。
他拽着那人濕透的衣角,氣若遊絲地道歉:"抱歉……美人哥哥……父親教導……”
教導什麼?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沈家世代忠烈。所以即便知道那杯禦酒裡摻了見山紅,他還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仰首飲盡。
甚至在毒性發作時,還強撐着向皇帝行禮告退。
直到鮮血噴濺在朱雀大街的青石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