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31日晴
跨年夜很快到來。
林姨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我要去一個同學家過。
她非常驚訝,因為我向來獨來獨往,看起來沒有和任何人有接觸,突然橫空出世了一個“同學”,還要到人家家裡去跨年,屬實有點聳人聽聞了。
“你有玩得這麼好的同學啦?”
林姨驚訝之餘,看起來十分感動,仿佛看到石頭開了竅,連忙拉着我,要我帶些東西去别人家。
“不用了,她也是一個人跨年,我們倆自己吃,不用準備這麼多。”我試圖阻止她。
林姨聽到之後,有些驚訝地擡起頭,看着我:“她一個人過?”
我點點頭。
林姨皺起眉頭,她歎了口氣:“也是個可憐的。”
我其實想說不可憐,她養父母在家,說不定更糟心。
即使在我的百般推脫下,最後我還是帶着一袋菜走了出去。
自從上次那次詭異的“見面”之後,我和施宜的關系居然迅速變得十分親密。
甚至沒有任何過渡階段,好像我們天生就該如此親密一樣。
施宜把我介紹給了鄧嬌和蘇曉雯,在她們倆兩臉驚恐下,我們四個就變成了詭異的組合。
我還是沒有摘下我的口罩。
這是我安全感的來源。
而且見到了施宜之後,我更加沒有理由摘下口罩了。
施宜邀請我去她家裡跨年,理由是她養父母帶着弟弟出去旅遊了,她一個人,沒人一起跨年。
我問她那鄧嬌和蘇曉雯呢?
她笑起來,說她們都有自己的家,哪能過來陪我過年呢。
原來如此。
原來你也是沒有家的人。
我到了她家,我們準備煮火鍋。
她插起了電磁爐,把鍋拿出來,放在上面,然後把中午熬好的骨湯全都倒下去。
“這樣煮的火鍋會好吃哦。”
她把我買的菜都洗好了,全都放在一邊,排隊等着下鍋。
我的眼睛卻一直盯着她手腕露出的那點淤青看。
她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沒有躲閃,沒有把手縮回去,反而大大方方露出來給我看。
“是我養父打的。”她用一種輕松得近乎幽默的語氣說,“不過你放心,我有打回去。我們是互毆,不是單方面的施暴。”
我哽咽了半天,才讷讷地開口問道:“為什麼?”
她用勺子把火鍋裡的骨湯攪了攪,雲淡風輕地繼續說:“還能怎麼樣,單純就是想打我,暴力有的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沉默着看着鍋裡逐漸煮沸的骨湯,湯面泛起綿密的泡沫,蒸騰出白汽。
“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不問我?”
她把青菜倒了進去,骨湯裡增添了一抹清新的顔色。
“問你什麼?”
“你那天都聽見了對吧?”施宜看着我,“我和鄧嬌和蘇曉雯的對話。”
我默然,不知怎麼回答她。
“你相信我真的殺了人嗎?”施宜撈出青菜和牛肉,放在了我的碗裡,她語氣淡然,好像殺人就和煮火鍋是一回事,随處可見,家常便飯。
我有些心悸,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隻是一面之詞的話,我不會信。”
話雖是這麼說,我的心裡總是隐隐約約存在着一股疑慮,像徘徊于晴天的一抹烏雲,讓本來晴朗的心情無故多了些散不去的陰霾。
雖然無傷大雅,但總像是豌豆公主墊下的那顆豌豆,有些膈得慌。
“也不算是一面之詞。”施宜喝了口湯,發出滿足的喟歎,然而說出的話卻和溫情的畫面完全不符,“你見過人死亡的過程嗎?”
這一句話成功讓我被湯嗆到,狂咳嗽起來。
“小心點。”她扯過幾張紙巾,幫我拍了拍背,“你也太誇張了。”
到底是誰誇張啊?
但是她的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卻勾起了我的回憶。
我确實見識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死亡。
小時候,組織裡每天都有死去的小孩,我每天從門縫裡望去,看見的都是血和傷,血從地闆上蜿蜒而來,流進鎖了的門縫裡,它無孔不入,我呼吸之間,也全是血腥氣。
我親眼見到他打死過一個小孩。
那小孩不過五六歲,因為一直哭鬧,他就不停打罵他,讓他安靜。
我們安靜地縮成一團,誰也不敢說話。
他那天怒氣上頭,抽了那小孩十幾鞭子,最後那小孩完全安靜下來,他還不解氣,又抽了一棍,結果小孩頭一倒,身體癱軟下來,完全沒了氣息。
他臨死的時候還瞪大了眼睛,那雙大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我。
我做了整整一個月的噩夢。
每次閉上眼,我能看見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孩子,他渾身赤裸,那雙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纏繞我。
看着我靜默着不回答,她自顧自地繼續說:“所以啊,我們其實都一樣。”
我緊緊抿着唇,無話可說。
她撈了把糖果,遞給了我。
我接住了,從裡面挑出一個巧克力,剝開糖紙,含在嘴裡吃了起來。
她看着我吃完了那顆巧克力,突然笑了:“你很喜歡吃巧克力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其實隻是因為巧克力貴。
而在我樸素的價值觀裡,貴就代表着這是好東西。
我遞給她一個巧克力:“你不吃嗎?”
她搖搖頭:“我對巧克力過敏。”
原來是這樣。
我從中又挑了個别的味道的糖遞給她。
施宜吃着吃着,又問我:“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嘴裡含着食物,說話含混不清,“小時候就這樣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沒有再說什麼。
火鍋快吃完了,施宜忽然問我:“你在外面那麼多年,外面是什麼樣的?”
我歪着頭思考:“很亂,很黑,很髒。”
有颠沛流離,有見血的匕首,有孩子們的哀嚎和哭泣,日夜難休,還有辱罵,和永無休止的打罵。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但也很好。”
也有躍出海面的海豚,有願意舍我一碗羹的姐姐,有願意給我一個家的阿姨,有花香,有藍天還有鳥啼聲。
“你一定看過雪吧?”她接着問我,“雪是什麼樣的?”
我的思緒還沒從剛才她問我的那句話抽離出來,以為她說的是血,足足愣了十幾秒。
她看出我的猶豫,忽然笑起來,笑得很誇張,上氣不接下氣的。
“你好誇張,我說的是雪,下雪的雪。”
我慌忙反應過來,有些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