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問,能不能給我喝點水?
命運就此分岔。
在此後的十二年裡,妹妹一直以為是姐姐抛棄了她,就像父母抛棄了她們一樣,姐姐也嫌她累贅,把她抛棄了。
也或許,這一切都是父母和姐姐一起策劃的。
她曾聽過母親和父親的談話。
父親說,家裡兩個女兒,太多了,沒什麼用,多了兩雙筷子就要多負責兩個人的量。
母親說,最起碼也要養到成年吧。
父親說,有什麼用,現在的彩禮就那麼點,不夠給小龍娶媳婦的,小晨倒是乖一點,小夕太鬧了。
母親沒說話,隻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年幼的她不能夠完全理解大人的談話,但她敏感地捕捉到了父親對她的厭惡。
她害怕被抛棄,于是從那天開始,她努力地幫忙去做家務,可是她笨手笨腳,還打碎了兩個碗,直接被父親一頓暴打,那天被關在柴房裡,一粒米都沒吃到。
柴房又暗又悶,她隻能小聲地捂住嘴哭着。
姐姐偷偷跑到柴房給她送了個饅頭,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嚼着饅頭,姐姐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然後輕聲說,以後你什麼都不用做,我來做就行了。
她覺得很委屈,又委屈又郁悶,明明姐姐和自己一樣大,為什麼姐姐那麼懂事乖巧,事事都做得好,而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好,天天被嫌棄。
姐姐笑了笑,說沒事,小夕隻要開心就好了。姐姐會保護小夕的。
姐姐的那句話一直銘刻在她的心裡。
然而那十二年以來,她早已淡忘了一切,唯獨固執地認為自己被所有人,包括姐姐抛棄了。
她恨所有抛棄她的人,恨之入骨。
她十二年來鮮血淋漓地活着,都憑借着那股頑強的恨意。恨意讓她成長,恨意讓她強大。
直到她再一次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
已經十二年過去了,但她還是在見到姐姐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怎麼可能認錯?
但她并不想上前認她。
因為她看見了姐姐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恨意又重新蠢蠢欲動起來,這種恨意還摻雜着微妙的嫉妒。
憑什麼?憑什麼我被抛棄,而你可以過得這麼好?
所以她隻是不動聲色地拉了拉口罩。
她覺得自己本該恨她的。
可是當她看見姐姐身上的疤痕,看見姐姐的眼淚,她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恨她。
所謂的恨意全是假的。是個一戳就破的謊言。是她虛張聲勢的惶恐。
她愛她。
所以那些傷痕,那些眼淚,那些痛苦,都一同流入了她的心裡,她的身體裡,就像本來就存在那般,自然而然。
愛意原來就在那裡,從來不需要費力提取,它隻是存在着。
她忘了,這麼些年,她的颠沛流離,在看見姐姐的那一刻,她覺得都不重要了。
姐姐認出她的時候,她的心裡是竊喜的。
她看着姐姐愣住的眼神和表情,揚起了臉。
這麼多年,我還是找到你了,是不是很厲害?她說。
姐姐失笑,說果然很厲害,就像小時候每次捉迷藏,你每次都能找到我。
她也笑了,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厲害,每次捉迷藏,都能準确找到姐姐藏到哪裡。
可是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那不過是因為,姐姐想要讓她找到罷了。
就像一開始,她拉了拉口罩,和姐姐隔空對望的那一眼,其實姐姐早已認出了她。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認不清鏡子裡的自己呢?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很久。
她重新擁有了自己的親人,甚至還有朋友。
就好像逝去已久的童年又重新擁抱了她。
可是,在夏日來臨之前的暴雨夜,她再次失去了姐姐。
這一次,姐姐躲得太好了,無論她怎麼找,找了多少年,都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就好像,她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悄無聲息,如一滴水融入大海。
姐姐對她說,活下去。
她代替姐姐活下去,接過了姐姐所有的,未完成的複仇。
從此之後,她成了姐姐的影子。
在那個暴雨夜,她往回走,雨滴打在她身上,很痛。
她想,姐姐應該是自由了。
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
也許她根本不想當誰的姐姐,誰的女兒,她隻想當她自己。
那就祝她成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