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之故作深沉,這個問題似乎對他來說很難回答,或者說是難以啟齒。
最後,他從唇齒間漏出含糊的一句,“嗯……是也不是。”
我見過你。
在夢裡。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吉利,我也曾說過要避谶。但是,在我的夢裡,你死了,就倒在我的面前,像雪地裡綻開的紅梅。
醒來時枕巾都是濕的,分不清是冷汗還是别的什麼。所以第一次在素帛居見到你,我很害怕。
你就那樣站在我面前,笑靥如花。
活像索命的女鬼突然還了陽。
茶盞裡的月亮已經西斜到邊緣,溫棠梨等了好一會就得到了這麼個答案。
溫棠梨忽然将茶盞往案上重重一擱。
“裴硯之!”她倏地站起,臉色紅潤,倒像是着急了,“你大半夜的耍我呢!”
溫棠梨叉着腰問他,語氣中倒多了些蠻橫,她認為裴硯之在耍她玩,在一個這麼冷的晚上把他喊到這種地方,還給出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分明白天也可以問的。
“那到底是還是不是?”溫棠梨皺着眉頭,欺身上前。
“不是。”他答得幹脆。
溫棠梨立馬追問,“那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她湊上前。
“不記得我了?”裴硯之的指關節抵在她眉心。“我才不告訴你,健、忘、鬼。”
細細想來,裴硯之對自己的态度其實很奇怪。别人都是走進她的生活,反而裴硯之是架着輛橫沖直撞的馬車撞進她的生活裡。
溫棠梨實在想象不出,這般恣意妄為的人,平日裡該是如何與旁人周旋。
“去睡吧,想知道的話,我明天來找你。”
溫棠梨的思緒被驟然掐斷。她暗自腹诽:這人莫不是個傻子?話說到這份上,誰能睡得着?
可奇怪的是,那夜她竟睡得格外安穩。
直至天光乍破,溫芷筠捏着她的鼻尖調侃,“喲,五妹,做什麼美夢呢?嘴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才沒有。”溫棠梨去捂她的嘴,反被拽進被子裡鬧作一團。
待雲鬓散亂、衣帶半解地歇戰時,兩人隔着一床狼藉對視。不知誰先笑出聲,霎時間滿室琳琅。
詩會落幕後的休沐日,白鹿書院難得沉寂下來。
溫棠梨懶懶地倚在窗邊軟榻上,烏黑的發絲于腦後優雅盤起,如墨雲輕攏。幾縷碎發自然垂落,瑩潤的墜飾随着她翻書的動作晃動。
案頭的青瓷盤裡,桂花糕隻剩零星幾塊,金黃的碎屑沾在她指尖,在陽光下泛着蜜糖似的光澤。
床榻上攤着本才子佳人的話本子,本上多了幾滴糕點的油漬,至于素帛居的賬冊,她确實翻過了,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繡墩上。
“小姐,有人要見您。”門外的侍女怯生生地将話傳了過來。
話本子“啪”地合在膝頭。
這般小心翼翼的語氣,想來也不是燕鶴明。更非燕灼那個自來熟,畢竟如果是她的話,便會直接熱絡地推門進來了,那會這班規矩地守在門口。
溫棠梨用最快的速度将話本子藏在賬本中,将案頭散落的食物殘渣拿帕子擦拭幹淨。
做足這一切準備後,溫棠梨潤了潤嗓子,輕咳出聲,“進來吧。”
來者是一位青年,穿着樸素,一件黑色的長衣,腰間長長地墜着一根布帶。溫棠梨認得他,他是溫晉身邊最得力的長随,向來寸步不離主子的青梧。
“五小姐安。”青梧躬身行禮,“溫老爺請您去府内一叙。”
“今天?”
他仍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是。”
可是今天裴硯之也會來找自己。溫晉真是會挑時候。可轉念一想,裴硯之是個慣會戲弄自己的人,他沒準就是随口一說。
“好,你且去門口侯着,我稍作整理就來。”
溫棠梨倚欄下望,青梧亭亭玉立站在樓下,他長相不賴,據說是母親是舞女,他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站在門口倒像是個活招牌。
青年揚起下巴,忽地擡首,四目相對的刹那,那目光倒像是正在說,“請快點下來吧溫五小姐,我在等着你。”
溫棠梨将臨雨喊至身前,交代了一番。
臨雨的眼睛中滿是憂慮,她年紀也大了,體能不複從前,溫棠梨也不想她多跑動。
“小姐,老奴随您同去吧。”她聲音沙啞,像雨中枯荷。
“嬷嬷且安心,無妨。你就待在素帛居,若是裴二公子來了,便就告訴他我的去向。”溫棠梨安慰她。
望着空蕩蕩的庭院,燕灼已在尚衣局拘了月餘,燕鶴明有自己的燕府,不會常留素帛居,所以溫棠梨需要一個可靠的人留在素帛居。
臨雨輕歎了一聲,蒼老的手指執起了木梳。
梳齒穿過青絲如涉溪水,臨雨為她梳起了精緻的發髻,幾根烏黑亮麗的麻花辮垂于肩頭,發間點綴的花朵、珠飾靈動又雅緻。
“好了。”臨雨将鵝黃色的小腰包系在她腰側,忽然怔住。
銅鏡裡映着的明豔少女,臨雨欣慰地看着她。她長得像江今禾,笑起來的時候最像。
不過江今禾穿得素,臨雨把溫棠梨打扮得就像是盛開在春日的花。
她想到,江今禾如果穿粉色襦裙是不是就是這種模樣。
“小姐今日……很漂亮。”臨雨突然哽住,“漂亮,就要多打扮自己啊。”
溫棠梨轉身握住老人枯瘦的手,“還是嬷嬷手藝好!”
“好啦,去吧,注意安全。”
馬車轱辘碾過石磚,溫棠梨輕挑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