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到了年節,晏鎖蔚将準備的賀禮送了一份到裕國公府,一份到三皇子府上。
回來的小厮帶了份邵貞的書信。
看落款是月前就寫好,想來這段時間邵貞也沒少為外祖家的事擔憂,如今多事之秋,連閨閣女子的閨中話都要看時機才能送出。
她想起邵貞稚嫩的臉頰,在外人看來邵貞活潑樂觀,但作為家中姐妹,晏鎖蔚知道她自小身體就不算康健,小毛小病不斷,還容易多思。
她歎了口氣,展開信紙。
信中的邵貞還是一番跳脫的少女意氣,說着想要和她開春後約去城外跑馬,但言語中多有試探,大概是因為齊煊在外名聲不佳,邵貞想知道她婚後過得是否舒心。
晏鎖蔚提筆應下了邵貞的邀約。
将信紙放在一邊晾着,待到半幹時,齊煊跨步進了浣花堂。
“在寫什麼呢?可是給我的賞賜?若能得郡主墨寶也算不錯。”齊煊笑語盈盈道。
自從采買年貨回來後,齊煊就時不時提起“讨賞”一事。
晏鎖蔚抖了抖信紙,吩咐下人送去裕國公府給二小姐。
“原來不是給我的。”齊煊自顧自坐下,動手倒了兩杯茶。
月餘相處,晏鎖蔚也将齊煊平日裡的脾性摸清了大半。
這人大多時候嘴中跑馬不斷,說一籮筐混不吝的話,還時不時有大逆不道之嫌,對景元帝說不上尊重,和忠臣更是沒什麼關系。
雖裕國公府人際簡單,家庭和睦無甚陰私,但外祖廖家卻是世家大族,門房盤根錯節,算是一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粉墨大戲,晏鎖蔚與廖家大房來往密切,對這些事也有所了解。
所以她知道一個人在隐瞞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形貌。
齊煊就在隐瞞。
他的表象甚至不能稱為性格,而是一種習慣。
齊煊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習慣了用這種不着調來粉飾自己,但面具永遠不可能長進肉裡,面具永遠和人的靈魂存在間隙。
晏鎖蔚發現他的假面,不是在齊煊面對她時,也不是在面對官場同僚梁俞時,而是在他獨自舞槍的時候。
那杆紅纓槍随意地支在院子一角,很少引人注意。
但他舞槍時,眼中滿是冷漠,槍尖挑起細雪,紅色的槍纓突進間,晏鎖蔚嗅到了熟悉的恨意。
那種如餓極的孤狼般嗚咽飲痛的獸性恨意,和她多年來深夜中想起故國時如出一轍。
他在恨什麼?
破滅碎玉城的北狄?
晏鎖蔚收了思緒,在箱籠中翻出了待嫁時繡制的香囊。
齊煊眼睛一亮,笑意難收,假裝不在意地扭過頭不看她。
她把香囊放在桌上,開口道:“這個送給你吧。”
齊煊本沒有想過真的能從晏鎖蔚這兒讨要到什麼,隻是慣常胡言亂語,想逗逗他的這位妻子。見她真拿出了東西給他,還十分驚訝。
“這是給我的?”齊煊伸手接過。
府中沒有長輩,他自己也不在意這種東西,因而從來沒帶過香囊,齊煊第一次收到這種東西,摸着上面細密的針腳,倍感新奇。
上面繡了幾支青竹,白鶴在林間展翅。
“沒想到真能從郡主這拿到這個。”齊煊的目光凝在上面,笑了笑,“我真是受寵若驚啊,多謝郡主垂愛。”
“我要天天帶着這個。”
晏鎖蔚挑眉看他一眼,道:“随你,不過磨壞了我可不會再給你一個。”
齊煊看她一眼,輕哼了一聲:“未必,萬一那時郡主對我情根深種了也不一定。”
自此,他真的一直帶着這個香囊,雖然齊煊的官服和常服大多是深色,香囊配他多有些格格不入,他也不在意。
除夕當日,自早上就開始落雪,直到用過晚膳,積雪已和石階齊平。
這樣的天氣,晏鎖蔚自然不會打算出門,便在燒着地龍的廂房裡書書寫寫,齊煊在一屏風之隔的桌上看着書。
故國時,因懿元皇後和德泰帝愛重母親平陵公主,連帶着她這個外孫女也格外受寵,很小時就封了郡主,晏鎖蔚常去宮裡守歲,她總是如衆星捧月般處于人群之中,從未覺得孤獨。
國滅後,她被接到裕國公府,時而在京城,時而又去青城小住,年節也都熱熱鬧鬧。
她每年在青城小住時都會看着舅外祖母掌家操持裡外,舅外祖父帶她讀經史典籍。
舅外祖父前年病逝前還拍着她的手,歎惋世事無常,若是前朝未滅,廖家還是二十年前的廖家,那晏鎖蔚隻要想,憑借她的才智和廖家的擁護,就能做漢朝的沘陽公主。
外祖從沒有說過什麼“可憐她不是男兒”的話,廖家後輩的才幹無人能比得上懿元皇後,舅外祖就将他的胞妹,也就是晏鎖蔚的外祖母推進了皇宮,做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也因為她是女兒,在景元對前朝的圍剿中保下一條命來,得以在傾倒的大廈下喘息。
或許這就是定數,晏鎖蔚一直相信這就是她的天命。
地龍燒出的熱氣上騰,直将晏鎖蔚的手烘出一層汗來。
她無心去做其他事,擡手擱下筆,看向窗戶,一樣的月光流轉,照在她如今的廂房。
今年的年節在齊府,這是晏鎖蔚過過身邊親人最少的年。
卻是齊煊六歲以來最熱鬧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