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隻身站在自己的靈域中,他抱着個孩子,卻又沉着臉,望不透臉上的神情,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時間過得真快啊,民國十二年的那個春天,是我撿到小俊的日子……”
那年南州還算是安定,閻今同在青石鎮的學堂裡當講師,可他已經四十七歲,膝下無兒無女,自從妻兒過世後便未再娶。周圍人勸他該延續香火,以免老後無人照顧。
他撣了撣袖子上的灰,滿不在乎地說道:“那又如何,我一個人潇灑得很,哪裡還需要個人來作伴。”
其他的講學先生自然不解,不死心地勸說道:“閻兄,這話可不是這樣說的,你想啊……”
“不必再勸,大不了與青山作伴。”那人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了。他還想再勸上幾句,可那人早已走了,隻留下了一道背影,長褂被一陣風胡亂吹起,爽朗的笑聲一點一點彌散在空中……
閻今同前些年在學堂附近置了一座宅院,院子不大,他一個人住倒也足矣,剩下的銀兩,便悉數捐給學堂了。
想來這前半生妻兒死去,家府散盡,他從南都城内搬到了城外的青石鎮,這剩下的後半生他也沒什麼太大的渴求了,就這樣安靜地來又安靜地走就好,好一個了無牽挂。
他以為自己這潦草的一生會在孩童的書聲中度過,直到那年春天,命運漫不經心替他改寫了軌道……
本是春天,按照往常來說,南州不該有這樣大的雨勢。
大雨接連下了三天三夜,絲毫沒有想要停下的意思,學堂的一方牆壁是泥土砌出來的,擋不住洪水,就坍塌了。為了學校的安全着想,這下學堂不得不停學幾天。
那天夜裡隻聽宅院裡“砰”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碎了,閻今同随意披了一件大衫,起身朝院裡走去。原來是風把花盆吹倒了,花盆碎了一地,也不知道那些花還能不能活。
突然,門外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太過惹耳,他攏了攏衣衫,随手拿起花架旁的油紙傘,從漆黑的夜裡走至門前。
大門的門檻處,搖籃裡裝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竹子制的籃子都被浸潤了,更不用說那嬰兒單薄的衣衫了。那孩子哭得聲音嘶啞,雨水嗆入喉腔,邊咳邊哭。
閻今同二話不說抱起孩子進了屋子,臉色冷了幾分下來。
“這是哪家的狠心人,竟如此對待自家孩子……”
不過轉念間他又想到這幾年不是蝗蟲成災就是洪水洶湧,糧食很容易落得個顆粒無收的後果,農家人養不起孩子已成常态,所以那些嬰兒便會被賣給富貴人家或者雜技班子,但把狠心把孩子扔在雨裡,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
果不其然,那孩子畢竟才剛足月的樣子,受不住這倒春寒,後半夜就高燒不退,渾身滾燙,叫閻今同好一頓忙。
附近的大夫恰好出門幾日,方圓又沒個懂醫術的,折騰了許久實在是沒法子了,他便走了十幾裡路去請大夫,一路泥濘難行,但這老爺子偏偏還真順利走到了地方,還把那大夫請來了。
“閻兄啊閻兄,定是有人見你心善故意将這孩子放入你家門口,你可莫要上當啊!”
“就是啊,你如今這歲數,哪能把這孩子長期帶在身邊啊,養個孩子那是婦道人家的事情,你如今這情況……”
他聽得煩,便習慣性揮了揮袖子,說道:“哪有那樣莫須有的規定……”說罷,又走了。
第四日,大雨終于停了,但空氣裡還是濕漉漉的。
他抱起孩子,探了探額頭,發現退燒了,頓時喜笑顔開。
許是看見他在笑,那孩子竟有樣學樣,跟着咧開嘴“咯吱咯吱”地笑,連顆乳牙都沒有。
自打妻兒死後,他便有二十年沒抱過這般大的孩子,剛開始生疏得很,雙臂都有些僵硬,但好在抱過幾次就熟練了,能準确找到一個讓孩子舒服的姿勢。
看那孩子笑得甚是好看,一雙眼睛像是月牙兒一樣彎起,也不知是誰家的父母竟舍得抛下。
如此想着,閻今同在這一瞬間心底暗暗做了個決定。
“此後,你跟着我可好?”
那嬰兒像是聽得懂話一樣,隐約好像微微點了下頭。
瞧他這模樣,閻今同打心底裡高興,仰天笑起來,“那天教了娃娃們一句詩: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既然撿來了這條命那就好好地活,你此後便同我姓,叫閻俊可好?。”閻今同學着婦人模樣逗孩子,怎料那孩子抓起他的食指,輕輕晃着,轉眼間又是一個稚氣的笑。
閻今同本就生于商賈之家,還是有點家底子的,雖說這些年捐了不少,但憑着他手裡剩的那些碎銀子,養個孩子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小俊打小便懂事,不哭不鬧,比起其他孩子,帶着費不得多少氣力。
閻俊兩歲那年,隔壁周家搬走了,來了戶陸姓人家,主人家看上去年輕俊朗,倒也熱情,加上他又總是穿着一身白色的長褂衫,戴着那副紮眼的金絲眼鏡,更顯得斯文,如此一來,他自是招附近的孩子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