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裡好些個女娃娃都說:“新來的陸先生生得真好看,那日還給我們取了梨膏糖。”閻今同本是沒注意這新搬來的人家,直到那日無意瞥見陸家小院裡走出一具陌生的面孔來,那人一襲黑袍,長發束起,像古人一樣,他帶着一張白玉面具,面具上又浮着别緻的鎏金紋路,實在不大尋常。
他咕哝着:“這年代了還興這種束發款式嗎?”
還沒來得及細細琢磨,陸家主人便出來送客了。見到閻今同抱着個娃娃,他還瞧了幾眼,咂了咂嘴說道:“這位先生,這是您自家孩子?”
閻今同愣了幾秒,還是老實回答道:“我撿來的,但與自家的無異。”這周圍人家誰人不知閻今同撿了個孩子當自家的養,他也沒避諱,任人家說去。
剛要回家,誰知那人将拿着紙扇的手伸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幽幽開口說道:“您要是真為了這孩子好,倒不如趁現在年紀小,放雜技班子養着,不然将來性命堪憂啊……”
那人說話時吊兒郎當的,和那副矜貴模樣大相徑庭。閻今同聽着氣不打一處來,但讀書人終歸是體面,隻蹦了句“年輕人口下積德”便進屋狠狠摔了一道門,也不管外面那人是何臉色。
自然,他也沒注意到那黑袍男子早不知在何時便無影無蹤了……
第二日,陸家主人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又因何搬走。但閻今同毫不在意,心想搬走了好,免得說些不吉利的話出來聽了膈應。
那一年,閻今同已經四十九歲,即将步入知命,但他仍覺得自己身子骨硬朗,将這孩子帶到治學之年也是不在話下的。
可這世間總有太多事與願違,撿到小俊的第三年,閻今同便染上了風寒,說來也怪,這病就跟纏在身上一樣,怎麼也醫不徹底。
待到第四年,南州漸漸不太平起來,聽城裡說是在打仗,隻是這炮火遲遲未落在這帶地方,衆人也就沒想太多,各過各的日子。
那年又是洪災,學堂徹底垮了,加上近兩年來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大不如從前,如今的閻今同再也沒有多餘的銀兩可以捐來重建了。聽聞北方有一波富貴人家,恰好躲難到了南北交接處,他想去試試募捐,或許還能讓這裡的學堂有希望繼續運作下去。
所以那天傍晚,他匆匆收拾了行李,将小俊托付給一戶信得過的人家,臨走時,他心口莫名堵得慌,但以為是太久沒有走出這一小方天地,再加之心裡不舍孫兒的緣故,也就沒留意。
小俊在青石闆路上大聲哭着喊:“爺爺,不要走!”
也是奇怪了,往常那孩子乖得很,不哭不鬧的,今日這又是怎麼了。
他蹲下身子,安撫着小俊:“小俊乖,爺爺很快就回來了,你等着我……”
說完,他又像四年前一樣揮揮衣袖,似乎走得不帶一絲眷戀。
閻今同一介教書先生,他什麼都沒剩下了,就一座學堂和一個半道撿來的孩子,學堂裡的學生從數百個到僅剩的數十個,他看不得這番衰景。他隻是想着,萬一呢?萬一此次募捐能籌到款,那些孩子不就可以繼續讀書了嗎……
可是沒有萬一,天命難測。那個夜晚和四年前的雨夜大有幾分相似,漆黑一片,空氣裡無不透着潮濕。一聲槍響,火車停在了鐵軌上,他閉眼時,很是不甘心,不甘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不甘心連死在了誰的槍下都不知道,不甘心沒能實現和那個孩子的約定。
他說過的……他很快就會回家。好不甘心啊……沒籌到款,沒再抱一抱那個孩子……
他還想做更多事情的,顆粒無收的莊稼田,活活餓死的鄉親,上不起學的孩子……他都想幫一幫的。
可惜啊,沒這個機會了。
他用盡全力睜開眼,看到的隻是血泊,不一會兒,他便連那抹鮮紅都看不清了。
再睜開眼時,他感覺自己身體是飄忽的。周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尋不到一點兒天光,唯一亮起的是他的身體,那是一種透明狀的微光。
黑夜盡頭有一道門,名為魂門。迎門人名叫蘇長青,也是個千年魂師了,他曾問那魂師一個問題:“這魂門為何要為我敞開?”
對方笑了,說:“因為你愛這亂世啊。”
閻今同不解:“我從來都不愛亂世,我隻希望早日太平。”
蘇長青又說:“我的意思是,先生,你愛這亂世之中的可憐人。”
後來他走進魂門,嘗盡苦楚,成了魂師。
閻今同走出魂門時,像是經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魂師皆知,每隻魂在魂門停留的時日是不同的,天資禀賦越高,走過魂門的時日便越短,這也是為何謝尋三日便過了魂門的說法叫人生畏,畢竟鬼界頂尖的魂師都是花了足月的時間才走過魂門,而閻今同,在自己的魂門裡走上了五個月……
這魂門說到底多少也是魂師的前塵,他在魂門的那數日,甚至見到了長大成人的小俊,那樣子真是俊朗,但那都是幻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