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驚訝地發現被校工替上榜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不是别人,正是談書珩。
談書珩從小到大成績都在同齡人中遙遙領先,還曾有幸接受過媒體的采訪,隻不過在全面發展的素質教育背景下,他學醫的志向和在公衆面前狹隘的表态令他吃了虧。
夫妻倆在單位是愛崗敬業的勞動模範,辦公室的錦旗一面牆都挂不下,卻礙于諸多因素,打心眼裡不願讓兒子繼承衣缽,對他的理想持反對态度,更别說予以支持。
國家的強基計劃扶持的也是勇于獻身的科研人才,将來或是去造保家衛國的堅船利炮,或是去研發改變生活的科技發明,總之要心懷天下,精忠報國。
談書珩一心隻想研究一種偏門的遺傳病,為人又偏執倔強,在旁人眼中,他一意孤行,極難相處,壓根不易發展成并肩作戰的好夥伴,哪怕成績再優異也是永遠的備選項。
這次學校破天荒地将他放在了這麼高的位置,談雲淼的第一反應不是弟弟出息了,而是好奇起原來展示在上面的人是什麼人。
可惜粘了背膠的塑料紙一旦離開展闆就卷在了一起,要想展開必須曲膝蹲下,她行動受限,這個姿勢對她來說過于困難。
細密的雨絲斜飄進遮雨棚裡,令塑料紙表面挂滿了雨珠。
她伸手去碰難免會把手也打濕,索性放棄了。
女生誇了被談書珩替下來的人,卻沒有稱贊新上榜的談書珩,難免讓他心生不快。
他全然不在乎學校的包裝對他來說是福是禍,寡淡地掃了自己的資料一眼,一言不發地護送談雲淼朝教學樓走去。
十六中的校園面積過于寬廣,他們從校門口走到教學樓已經快打預備鈴了。
南方校園裡的建築都十分富有設計感,同一棟教學樓的過道像高架在雲端的立交橋,每層樓梯的兩側除了欄杆再無遮擋,俯瞰視角絕佳。
學生們在上下樓時能夠一眼眺望到平地上行色匆匆的人潮。
即将到達高三年級所在的樓層時,談雲淼和談書珩身旁倏然爆發出一聲驚呼。
他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不約而同地扭頭去看。
誰知剛才尖叫的女生隻是指着樓下迅速移動的身影再次感歎:“我天,這誰啊?跑得好快。這身手都可以去跑酷了吧?太酷了,我也想學。”
“人家是天生的!你學得會嗎?還看!要遲到了!”
原本扒着欄杆張望的女生被同行的死黨一把揪住書包上的提手急吼吼地拽走。
那些在走廊上吹風透氣的閑雜人等也如鳥獸散。
女生口中獵豹般矯健敏捷的男生在視神經萎縮的談雲淼眼裡也不過是個不斷閃現的坐标點,頃刻間便靈活輕盈地避開一路的水坑“嗖”地從實驗樓蹿到了教學樓下。
身旁的談書珩不以為然地冷嗤一聲:“他們跑步的都這麼能裝嗎?”
談雲淼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清明節在餐桌上受到了堂哥談明傑的刺激。
春節過後,一幫近親許久未見,也難得将三服以外的遠親湊這麼全。
擇日不如撞日,談立軍當即做東,在附近的萬福樓餐廳設宴招待族親,出手相當闊綽。
家裡給她治病花了不少錢,夫妻倆生活忙碌,家庭拮據,沈巧玲卻從來不會因為談立軍把錢花在他家人身上跟他起争執,隻有一個條件:他家人不能在她面前比孩子。
她從小各方面能力就低于常人,不論誰拿自家孩子跟她比,都無異于是跟瘸子比登山、跟瞎子比射箭、跟啞巴比唱歌,純粹欺負老實人。
大家也都知道她的身世和病情,出于對她的憐憫,一般自覺守着這條禁忌。
偏偏她大伯談建平是個口無遮攔的主,那天聚會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兒子挂在嘴邊炫耀:“小傑進了國家隊以後,一天到晚都在刻苦訓練,連我也聯系不上他。”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親戚們笑着挑事:“哪有放假還在訓練的?他不回來祭祖也就算了,連電話都不給你和玉璇打一個,就是心裡沒你們兩口子。”
談建平覺得在族親面前失了面子,非要當着衆人的面給談明傑打視頻電話。
電話接通後,談明傑那張英俊的臉出現在了屏幕中央,看樣子也在飯局上,背景音喧嚷熱鬧,青年爽朗笑着沖談建平打招呼:“爸。”
談建平笑逐顔開,堆着滿臉褶子把手機湊到衆人面前轉了一圈,讓兒子挨個叫人。
談明傑照做後,談建平将攝像頭對準自己,興緻勃勃地問:“幹什麼呢?”
談明傑也将他那邊的攝像頭飛快晃了一周:“在參加慶功宴。我剛在全國大獎賽上奪了冠,隊友也拿了個季軍,正好過節,我們就出來一起聚聚。”
談明傑喜不自勝,親戚們也都自然而然地阿谀奉承:“自古英雄出少年,怪不得今天祭祖,祖墳上冒青煙。”
談書珩當即撂下筷子悻悻說:“又讓他裝到了。”
那天的“裝”字和今天的“裝”字俨然形成了閉環。
不得不說,那對父子在高考前鬧這麼一出确實影響心态。
高考表面上是拼學習功底,實際上是腦力、體力和心理素質在内的多重考驗。臨考前最後兩個月無疑是最煎熬的階段,每個處在備考狀态的學生都像被罩在密閉的玻璃罐裡,随時可能會炸。
别看一些好事者嘻嘻哈哈在提前離校的特招生面前找不痛快,不過是把精明強幹的我方校友當作了日後吹牛時擡高自己身價的資本,驕傲地往自己臉上貼金。倘若那些特招生走都走了還回學校炫耀,任何一個在校奮鬥的高考生都會覺得這幫人煩。
少數人就是少數人,另辟蹊徑者在康莊大道上的人心裡地位不會高。
要麼冷眼歧視,要麼嫉妒到發狂。
這些人情冷暖談雲淼見得多了,心裡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
預備鈴響起,還在教室外的學生紛紛加快了前進的步伐,跑不動的同學也拼上了最後一絲力氣開始沖鋒。
一個體重明顯超出健康标準的矮胖男生帶着滿頭大汗豁然沖進高三(12)班的教室。肚皮上的贅肉都還沒停止聳動,他就大聲報信:“你們猜我剛看見誰了?”
正在狂趕清明作業的同學齊刷刷将目光投向他。
隻一秒,就有一半的人低下頭繼續趕工。
另一半則“撲哧”一聲笑出來。不知是在笑什麼,個個笑得意味深長。
清明假期一共就三天,各科老師合計發了十八張年級組自印的卷子,還讓他們自己批改後把錯題謄抄到錯題本上,完全就是讓他們通宵達旦艱苦奮戰的絕命工程。
課間交不了作業必定要在教室外罰站。
在外面站一天事小,關鍵是收假就挨罰不吉利。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自然是保命要緊。
矮胖男生未覺有異,兀自激動地沿着過道對着經過的人一一相告。
“聶卓陽回來了!”
“聽見沒?是聶卓陽回來了!”
“理一下我呀,我說聶卓陽回來了。”
鬼子進村都不帶他這樣通報的。
被他搖晃着肩膀告知的男生們都一臉麻木,任他怎麼說都對他不理不睬。
當他走到第三排時,終于有一個好心的女生從他身後戳了戳他厚如磐石的背。
他猝不及防地察覺到奇癢,猛地打了個挺,回過身茫然朝戳他的女生望去。
女生豎起食指,不動聲色地指了指最後一排。
矮胖的男生循着女生所指的方向望去,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
這不是他口中的聶卓陽還能是誰?
少年眉眼低垂,好端端坐在那裡,細密的羽睫遮住了流轉的眸光。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一左一右扯着展開的書冊,書脊底端擱在空蕩蕩的課桌上,課本的高度隻到他胸前。
慵懶的坐姿已經令他的雙肩下沉了些許,可他利落的肩線仍然高出周圍人的平均水平,款式統一的運動系校服外套罩在他身上,硬是被他寬大的骨架襯得挺括順眼。
校服上清一色的白本是炫目的亮色,跟少年比起來卻黯然失色。
僅是身高上的差距就令人望而生畏,更别說是聶卓陽臉上喜怒難辨的表情。矮胖男生見鬼似的驚叫:“不是!他、他、他剛才還在我身後,隔着十萬八千裡呢,什麼時候沖到我前面來了?”
剛才還事不關己的衆人繃不住了,哄堂大笑。
有人忍不住戲谑:“吳樾森,就你那短腿,跑得過陽哥才奇怪。”
吳樾森顔面掃地,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招惹聶卓陽,磨牙收聲,滿臉不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過了一會,他又存心挑事,坐在座位上搖頭晃腦地念着課文以外的諺語:“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聶卓陽自始至終沒有多給他一個眼神,不動聲色地攤平嶄新的課本。
高一就該掌握的文言文,他一篇都不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