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又在調整姿勢——每次她靠近,他都會這樣,像是要把殘缺的部分藏得更深些,再深些。
她拿來兩個軟墊,一個墊在紀知聿腰後,一個掀開毯子塞到他膝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蓋回腿上。
然後安靜退至桌前,将兩碟水果放到兩人手邊,唯一的區别是紀知聿那一碟沒有草莓,他不喜歡吃草莓。
“還有事?”他問,聲音比平時低啞。
阮亓沅搖頭,轉身時瞥見棋盤上的局勢——黑子潰不成軍,白子長驅直入。
她輕輕帶上門,聽見裡面傳來紀清笙的歎息:“知聿,你這局操之過急了。”
“……嗯。”隔着雕花木門,那聲應答模糊得幾乎聽不清。
這場對弈持續到庭院裡的石燈籠次第亮起。
九時許,書房的門終于被推開。
輪椅碾過回廊的老榆木地闆,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阮亓沅正陪着婆婆在紫藤花架下散步,月光透過葉隙落在她素白的衣衫上,勾勒出清冷的輪廓。
見他推着輪椅出來,不由加快了腳步。
兩人打算回壹号院。
可婆婆蘇明娴卻像是早有預謀,笑吟吟地攔住了他們:“沅沅最近工作忙,人都清瘦了,我讓廚房炖了蟲草花膠湯,這個點回去哪還喝得上熱乎的?”
她橫貫在兩人之間,語氣溫柔卻不容反駁,“再說了,知聿的理療師明天一早就到,在家裡做複健總比來回折騰強。”
紀知聿還沒來得及開口,婆婆又補了一句:“主卧的床單被套都換過了,還特意讓林姨點了助眠的香薰。”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看來婆婆擺明是要“請君入甕”。
别無他法,阮亓沅隻好推着紀知聿的輪椅,緩緩走進電梯。
電梯門合攏的瞬間,機械運轉的嗡鳴在狹小空間裡格外清晰。
暗黃色暖光下,她低頭看了一眼紀知聿,他的側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修長的脖頸微不可察地顫了顫,眉宇間透着難以掩飾的疲憊。
方才與父親對弈時強撐的從容,頃刻間殛為齑粉。
細密的脹痛感自後頸沿着脊柱蔓延開,像是有人拿起子一下一下用力鑿他的骨縫。
薄薄的鏡片後,紀知聿微微盍上了眼,眼下的青黑十分明顯,一時間分不清是連日操勞的痕迹還是濃密睫毛投下的陰影。
呼吸也比平時沉重了幾分,帶着些許鼻音,像被秋雨打濕的琴弦,發出沉悶的震顫。
電梯門在二樓緩緩開啟,發出清脆的提示音。
電動輪椅無聲地調整了方向,紀知聿先于她伸手前按下操縱杆,輪椅平穩地滑出轎廂。
身後,阮亓沅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蜷了蜷,又重新垂下。
輪毂在地闆投下細長的影子,像兩道平行的鐵軌,心照不宣的在人前扮演着鹣鲽情深。
走廊的木質地闆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響,空氣中彌漫着木質香熏的溫暖氣息,混着房裡飄散出來的若有似無的依蘭精油味道。
紀知聿的房間位于走廊盡頭,房門虛掩着,透出一絲暖光。
阮亓沅快步走到前面推開房門。
房間很大,但陳設簡潔,方便輪椅暢通無阻。
陽台門半開着,初夏的夜風輕輕拂過,帶來梧桐樹葉的清香。
“紀知聿,”她見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好心将輪椅推到床邊,低聲問道,“你要不要先休息會兒?我給你按按肩膀吧,雖然技術不怎麼樣,但總比沒有強。”
“不必了,這裡也沒有外人。”紀知聿側過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鏡片後的眼睛攀了濃濃的疲憊,“我,先洗澡了。”
他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
阮亓沅也早已習慣他的潔癖與龜毛,跟在他輪椅後,進了浴室。
浴室内防滑設施、扶手一應俱全,還有台專門用來洗澡時坐的輪椅。
打開花灑後,阮亓沅熟練地調試水溫,确保溫度适宜後,才轉身幫紀知聿脫下外套。
他微微側頭,聲音低啞:“今晚……謝謝。”
阮亓沅愣了一下,随即輕笑:“謝什麼?謝我陪你演戲,還是謝我幫你剝蝦?”
他擡眼看了她一眼,鏡片後的眸光微微閃動:“都有。”
她抿了抿唇,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不客氣,畢竟你沒少給我發工資。”
看在财神爺的面子上,她懶得同他計較。
紀知聿低咳了一聲,動作比平時遲緩了許多,手臂也有些無力地垂在腿上。
“那洗澡需要幫忙嗎?”她感覺他今晚的狀态不是很好,出于人道主義問了一嘴。
“不用,我自己可以。”他小心翼翼地維護着自己的尊嚴。
何況阮亓沅不在臨城的無數個日夜裡,他也是這麼過來的。
除非傷後最嚴重的時期,需要在護工的幫助下才能夠洗澡,其他時候他都盡可能獨立完成,厭惡被别人觸摸自己的身體。
見他态度強硬,阮亓沅沒有反駁,點了點頭,轉身走出房間。
陶瓷門把手在掌心轉出冰涼的弧度。
她不太放心幹脆蹲在浴室門口,耳朵貼着磨砂玻璃,方便随時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