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潤一下車便震驚地捂住了嘴巴。
眼前的集市大得一眼望不到盡頭,無數個攤位擠擠挨挨又亂中有序地綿延至遠方,青菜、谷米、雞鴨、肉蛋琳琅滿目,火燭、布匹、幹柴、馬鞍目不暇給,不遠處還有堆有幾大缸的陶甕,木蓋一開,酒香撲鼻,叫賣聲、讨價聲、謾罵聲不絕于耳。
這裡屋舍簡陋、道路坑窪、旗招破舊,是迥異于宮城的另一片天地,在履足此地以前,馮潤從未想過竟有人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可這裡萬頭攢動、目語額瞬、人聲鼎沸,個個都是活生生的,與她一樣的人。
馮潤久久不能回神。
張典廪的官服甚是顯眼,是以牛車一停,她的身邊便聚集了許多商販,拿着新鮮的肉米不斷推售着,有些商販不敢上前,隻站在一邊将手中新奇的器具舉得高高的。
就連馮潤這邊,也有人圍上來問是否需要新鮮的雞鴨。
小黃門鼻孔朝天,不耐煩地驅趕着:“都退後退後,你們幾個月沒洗澡了,身上這味兒要熏死我了。”随後他湊到張典廪身邊,低眉順眼問道:“典廪監,咱們還從鹽菜開始買起嗎?”
張典廪皺了皺眉,道:“今日人手不夠,你們先跟我去米行。”
小黃門頗有幾分為難的樣子:“是,奴聽命。隻是禦食監還有許多菜叫奴去買,奴恐怕...”
張典廪打斷道:“隻半個時辰,不會耽誤你辦差。”
小黃門忙低頭賠笑,“謝您體諒。”随後朝着馮潤三人一招手,便跟上張典廪的腳步。
米行的老闆早在路邊等候良久,見狀忙上前引路,并與張典廪不時說着米面最近的價格。
馮潤聽了一耳朵,旋即就被道路兩旁新奇的貨物吸引了視線,看到顧客與老闆唾沫橫飛地讨價還價,更是覺得移不開眼睛,還是阿呼牢記着阿若交代的事,一直緊挽着馮潤的手不松,才将她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拉走。
一行人向北走了不到一刻鐘,一幢幢二層小樓躍入眼簾。
這裡較之她們方才落腳的地方要規整幹淨許多,馮潤上下打量着,發現都些書肆、脂粉、器械、香燭店鋪,是以此處不僅是整潔,連往來客人也都是衣容闆正之輩,與掌櫃交談也盡是談吐文雅,少見外面的吵鬧。
那米行的老闆将她們迎入店内,奉茶請張典廪上座,便喊來夥計呈上新米。
“這是中山今秋的新米,靈丘道一通,這不入冬就運到了咱們平城,您聞,米香正濃呢!”老闆殷切奉上一捧。
張典廪取了一撮在指尖輕搓,又放在掌心細細觀摩,最後才放到鼻尖聞上一聞。
“市價幾何?”張典廪問道。
“今年米賤,十斛米價等帛一匹、絮一斤、絲半斤,您看您要如何支給?”
張典廪默默将價格記下,便将衆人都招到眼前:“我預定十斛米,你們每三人一組查驗米的品質、斤兩,盯緊夥計,叫他們給擡到車上裝好。”
衆人齊聲稱是。
雙蒙與小黃門一道,二人一人驗米,一人看數,配合得極好,如此,馮潤便閑了下來,她也不敢往旁處去,隻登上了米行的二樓随意逛着。
二樓的米桶很多,借着小窗照進的微光,她看到各地的粟米都存儲在内,有淮洛米、徐州米,青州粟,定州粟,馮潤不時地問着夥計價格,并悄悄記在心裡。
憑窗遠望,她見到不遠處的一家絲絹店門口,正有一名懷抱嬰孩的婦女,與店鋪的夥計不知在說些什麼。
她正想再看,便聽到阿呼喊她,“二郎,你在哪裡?這裡結束了。”
“來啦。”馮潤應了一聲跑到樓下,正見到張典廪親自去車錢點數米桶,随後命人抱出布帛放在櫃台上。
那米行老闆躬身作揖,十分感激。張典廪卻隻是微笑,命人将車存在此處,她則帶着一行人,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待到得東市入口,張典廪道:“接下來我們便分開吧,你們去置辦尚食局需要的東西,一個時辰後,我們在這彙合。”
那小黃門一臉喜色:“多謝典廪監,奴這便去采買,定然早去早回,不教大人久等。”
張典廪并未多言,隻是點點頭,便也自去閑逛。
小黃門回過身來,對着雙蒙、阿呼、馮潤三人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們去長長見識。”
四人沿着擠擠攘攘地小路往東市深處走去,這期間定了十隻野雉、三十隻鹌鹑、百來斤的菜、半筐的魚,全都用棉被包着,陸陸續續送到了宮車處。
阿呼原本還十分謹慎,直到在市集上看到了太多罕見之物,現在竟比馮潤還興奮兩分。
而馮潤在經過最初的新奇後,現在已興緻寥寥。
無他,不過是奇珍異寶見得多了,再看這些拙樸的器具已難品出緻趣,她滿心想的隻有奉給姑母的稀奇食材。
眼見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馮潤心中失望更盛,隻暗暗安慰自己,大不了下次再來尋就是了。
正要回轉,便被一名青衫男子攔住了去路。
“敢問諸位可是宮城裡的中人?”他一邊搭話一邊施禮,讓人生不出讨厭。
小黃門上前一步道:“正是,不知郎君有何高見?”
那男子面露微笑,“我是這附近村落的人,正來市集采買糧食,看你們在此盤桓許久了,不知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小黃門正因阿呼的一無所獲而煩惱。
為着這一次出宮,他收了阿呼不少錢,可阿呼此行卻一無所獲,他十分擔心就此失去阿呼這個大主顧,恰巧有這男子主動幫忙,小黃門急忙道:“我們想買些稀奇的,這季節少見的食材,你可知道哪有?”
那男子一拍手掌:“這真算你們找對人了!我恰知道一個老伯有賣,跟我來吧。”
這下四人都有些遲疑。
“放心吧,就在不遠處,這市集上這麼多人,我難道還能坑害你們?”那男子往前面一指,滿臉的光明磊落。
馮潤想了想,道:“去看看吧。”
一行人将信将疑地跟着男子往西走去,确如那男子所言,并沒有走多久,他們便見到了那個“老伯”。
這“老伯”的攤位距離主幹街道并不很近,但仍屬于目之能及的地方,馮潤前後左右看了看,都沒有看到可疑的人,便蹲下來,拿起這老伯所販的稀奇之物。
那是一袋紅得發紫的粳米,褪去了外殼,隻留下晶瑩剔透的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