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後,黃矮星已經落到塞伯坦的地平線以下,天色昏暗,宇宙因此顯得格外清晰。
警車寫完會議記錄,打算走泛大陸高速公路回鐵堡的辦公處,就在這時,他看到不遠處的環軌平台上有一個人影。
是剛才公然提出反對意見的海格特。
那人正觀察着夜空,時不時低頭在數據闆上寫點什麼。
估計天火這幾天要為保下這家夥忙破頭了。警車想着,也許是出于好奇心,或者是想要增加對不安因素的控制和了解,他走了過去。
“有沒有人讓你學點社交?”
海格特回過頭,注意到陌生的銀白色塞伯坦人正抱着雙臂看向自己。
“有的。”他回答,“救護車給我下載了《日常行為社交基礎手冊》,天火囑咐我多觀察别人,千斤頂讓我去看看心理醫生,和感知器教授一起去。”
“你去看了沒?”
“看了。”
“……醫生怎麼說?”
“他告訴我,真誠和坦率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警車噎了一下,有些無語道:“聽起來是個好人,但不是個好醫生。”
“或許吧。”海格特沒有否認,“但是我願意相信他。”
“你的理由是?”
“我會不生一念地去信任他,僅此而已。”他的聲音比起剛才在議會上更溫和,或許是離得夠近的緣故,那種讓人忍不住傾聽的特殊感覺也更加強烈,“如果我沒認錯的話,剛才好像在會議廳的角落裡看到您了。”
警車用光學鏡審視起他:“你要是知道我,就不會這麼冷靜。”
“抱歉,大約一百二十個塞星年之前我才回到社會,所以有很多事還不清楚。”
一百二十年?
難以置信,這年數短得簡直是個原生體。警車忍不住想。但這人表現出來的知識儲備和心理素質,完全不像一個剛接觸社會的塞伯坦人。
“那你之前在?”
“極地。天火的隊伍進行勘測挖掘時挖到了我,我重新上線時記憶模塊就已經壞了,之前的事都沒有留下痕迹。不過奧提雷克斯大學應該保存着我被發現時的記錄。”
“是嗎……”
問什麼就回答什麼,而且從各種頻率和面部數據來看,說謊的概率極低。
于是被廣泛評價為挑剔又無情的機械法醫裝作思考,實際在内部數據庫快速搜索了海格特的詳細信息,發現真如他所說——極地挖掘的發掘與醫療報告,連當時天火小隊維修他的記錄都還在。
問詢進展得太過順利,以至于警車都快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不,問題一定不在我身上。
“你對剛認識的人都會說這麼多嗎?”
海格特不好意思地笑:“是我啰嗦了,但準确來說,我還不認識您呢。”
“我是鐵堡機械法醫事務所的警車(Prowl)。”
“雖然您已經知道了——我是奧提雷克斯大學研究員海格特。”研究員認真地說着,“我聽說過一些您的事,可惜大部分都……不太友善。”
“……”
那你還不趕緊離我遠點?警車愈發确認眼前這人的腦模塊有毛病。
但海格特毫無察覺:“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有。”警車說着,看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被對方拿在手裡的數據版,“你在研究天文數據?”
“我在畫畫,根據月衛二的位置和弦數推移導緻的誤差,修正這些變量重新計算,最後就能畫出今天完整的星象圖。”
“為什麼不直接拍攝?”警車點了點自己的眼睛。
“我的光學模塊也損壞了,”海格特說着,揉了揉眼,“醫生說銜接外置輔助設備反而會損壞我的神經導線,所以沒辦法。”
原來如此。警車突然有種恍然的感覺。
原來海格特之前面對某些議員仿佛要撕了他的表情,面對禦天敵長官和普羅圖斯議員的審視,面對一切都泰然自若,不是因為他有什麼陰謀,全都僅僅是因為看不清。
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他的懷疑隻是白費力氣。
警車有些自嘲地松了口氣,他也擡頭看了眼星空,然後打開自己的内部通訊裝置,向海格特發送了一張圖像。
“這是?”
“現在的星象圖,科研雜志标準分辨率,用我的光學鏡拍下來的。”
“這樣啊。”
出乎意料的是,海格特沒有道謝。
他隻是盯着警車的方向看,又像是透過他在看什麼很遠的地方,一直到警車不自在得快掏出武器,才緩緩開口:
“您真是個奇怪的人。”
“什麼?”
“明明将我看做潛在的犯罪者,卻又想得到我的信任,明明現在的塞伯坦讓您感到焦慮不安,卻緻力于維護制度和議會,您總是這麼矛盾嗎?”
他說話的語氣很輕也很平常,以至于警車反應過來自己聽見什麼的時候,海格特已經說完了。
那雙比其他人更淺的藍色光學鏡帶着探究,将視線虛焦在機械法醫身上,讓人有種不明白他在看什麼的疑惑。
最奇怪的是,警車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對此升起半點憤怒。
“你還看出來什麼?”他聽見自己的發聲器傳出幹澀的聲音。
“我不确定您想聽。”
“說吧。”
“您最近似乎對身邊的感情感到迷茫和受挫,可能是對火種摯友,也可能是……看,您并不想聽,下次對不想聽的内容,您可以主動規避的。”
他是怎麼發現的?明明我對面部表情的控制一直很好。
警車困惑地想着,他原本打算等海格特再多說一句就動拳頭,可惜對方收得太快太及時。
不等他想出個結果,海格特就突然轉過身,像是什麼也沒發生:
“我得走了。警車,下次見。”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對他說“下次見”,連客套都沒有過。
所以是某種拉近距離的手段?或者這其中有什麼陰謀?
警車過于敏銳的邏輯電路反而讓他陷入過度思索的陷阱,直到到海格特走遠了,身影淹沒在街道的人群裡。
果然是個問題人員,敢跟機械法醫的事務官這樣說話。警車想着。我沒有當場找他麻煩,隻是為了不得罪天火。
他為自己找了個借口,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