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昭華八年冬,瑞雪驚千裡,臘梅醉滿城。
一夜大雪紛紛,将軍府門前的兩尊雄獅已被積雪掩沒了足,張牙舞爪,目光炯炯,靜立門側,看盡門前世态炎涼。
門前小童正清掃積雪,青石階梯露出拂淨的石紋,朱漆大門上的鎏金門釘熠熠生輝,三間獸頭大門,門前有幾名差人,正門之上的匾書“将軍府”三字金漆鮮亮。
一名藍衣家仆急忙跑來,打破了晨間安甯,“不好了!李掌管!大姑娘醒了。”
老管家呵斥:“姑娘醒了不是好事,你這慌慌張張的,報喪呢?”
家仆急道:“大姑娘是醒了,醒來吐了一口血,又昏了過去。”
“什麼?”老管家聞言神色一變,又沖着小厮喝:“那你還愣着作甚,快備車,去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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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的少女面色虛弱,流暢的鵝蛋臉消瘦了幾分,櫻唇無色。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眉目間透出一股英氣,給人一種清冷的感覺。飽滿的額頭細汗涔涔,鬓發濕透貼在臉頰旁,氣息微弱,單薄而嬌豔,仿佛一陣輕風便能将她帶走。
屋内暖爐燒得正旺,混着沉香和濃重的藥香,沉悶而壓抑。大夫人崔氏一襲錦衣華服斜坐在床榻旁,眉間盡是憂色,見大夫進來,立刻起身迎道:“大夫,勞煩您快些瞧瞧,我兒剛剛突然吐血……”
老大夫伸手搭上腕脈,片刻後松開,緩聲道:“大夫人放心,大姑娘這是連日未曾進食,受了寒氣,又内火攻心,導緻吐血。淤血吐出來也好,老夫開個藥方,服用幾日,應無大礙。”
崔氏聞言,懸着的心卻未放下,捏緊帕子,聲音微顫:“可她臉色這般煞白,氣息甚微,真隻是風寒?”
老大夫搖頭歎:“姑娘雖身體素質良好,但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诶!”
話訖,床榻上的人忽然擰着眉掙紮嗚咽起來,“救我……救救我……”
崔氏輕輕拉住她的手,見她額間涔涔發汗,似是不安,眼中竟是焦急和心疼。
倏然,沁涼的空氣入肺,賀雲卿猛地一咳,又一口鮮血噴湧而出。随即一束強光把無盡的黑暗無情地撕裂。身體頓感沉重、無力和冷意。
她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見年幼的自己在山嶺裡被狼群啃噬,快要死了,那夢真實得幾乎可以感受到被撕咬的痛楚。
而她拼盡最後一口氣抓住的救命稻草,居然對上了霍硯川的臉。那一霎,她覺得完了,那人伫立在黑暗中,與夜色混為一體,比嗜血的狼還可怕,定會無情地将她留她在那荒山野嶺裡喂狼。
待眼睛終于适應了青光,一個模糊的身影映入眼簾,娘?
床榻前的崔氏淚眼婆娑,撫摸着她的臉道,“卿兒!你要是不願意嫁就不嫁,就算是抗旨,咱也不嫁了!”
嫁?嫁誰?她不早已經是大梁的皇後了嗎?
她又哄道:“等你阿爹回來,就去和皇上求情!娘知道你心系七殿下,你倆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可偏偏世人亂點鴛鴦……”
賀雲卿聽得雲裡霧裡,隻覺得喉嚨有股血腥味,黏膩又如針紮,想發聲卻無力。
胸口好悶,喉嚨火辣辣的,脖子似乎有傷口,如螞蟻啃食一般刺痛,她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白皙的脖頸上,一道刺眼的紅。
她覺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實,但耳邊焦急地關切是真,滴在她臉上的淚珠是真,一切一切都是真的!
而最令她欣喜的是,她的眼睛可以看得無比清楚。
崔氏心疼又無奈:“你說你這孩子,對自己這麼不愛惜,這刀再深半寸,你命就沒了……”
她忍着喉嚨的痛感問道:“娘!今……年是幾年?”
“卿兒,你别吓娘。”崔氏明顯一怔,臉色慌亂,伸手探她額間的溫度,“今乃昭化八年啊。”
昭華八年,她才十六歲。
她本三十五歲,重生到十六歲的時候,陳年舊事早已經模糊了。
大約記得這年是動蕩的前夕,來年東宮太子被罷黜,北狄大軍借大荒之災乘機舉旗南下。
國庫不富裕,打仗就顧不得西北的荒民,西北一帶餓骨四野、路多匪盜。而西北大軍在節度使符彥堂投靠敵軍,掀旗造反。
禍不單行,一連串的災事接踵而行,皇上病危,國無儲君,西北大軍岌岌可危,朝中無人敢請戰西北。于是,她随須衡讨伐西岐一族,這一征戰就是五載,直到平定西北暴亂後,須衡順利登基,改元号為啟元。
“卿兒,你不要吓為娘,你與武安候之婚事不是沒有餘地。”
賀夫人順手撫摸女兒的額間鬓發,滿眼擔憂,語重心長地解釋:“武安候本乃元德皇後霍氏同宗,皇上見學識淵博、為人謙虛和讓,本意是想把朝陽郡主賜于他,但誰知,太後偏偏在這群适婚的女子中選了你。”
又是武安候?腦海中浮現出夢中的身影。她蹙眉,虛弱地問道:“武安候?霍國公之子,霍硯川?”
崔氏耐心回:“是,他因查南靖王私屯兵器之事,繳獲白銀、兵器無數而立了大功。被召回京,封了侯。”
賀雲卿努力地回憶着霍硯川,可惜她前世不曾與此人有過多的交集。
偶爾聽聞過他姑母霍憐的事迹,元德皇後坤儀盛德,萬民愛戴。本是先帝崇暄帝的結發夫妻,帝後琴瑟和鳴。隻因陷入後宮之争被廢,慘死冷宮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