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初見他時,正是她與須衡大婚之日。身為元德皇後霍家的唯一後嗣,也屬于皇室外戚,自然要親自前來祝賀。隻是那日之後,她聽聞翊王不過匆匆送上賀禮,便轉身離去。他的賀禮卻十分重,她本想親自謝過,誰知,不久後他則遠赴峯都。
再後來,她僅在國祀大典上匆匆見過他幾次,甚至沒有瞧見他正臉。那時,霍硯川已步入中年,氣質愈發深沉穩重,更加令人難以琢磨。哪裡像眼前這般,劍眉星目,玉簪束冠,光風霁月的少年郎,渾身散發着傲氣,居高臨下,眼尾盡露狠戾和野心。
男人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遊走,如無形的蛇正纏着他,他慢悠悠地開口,“她要陷害你我,我幫賀姑娘保住了名聲,不好嗎?”
“這麼說,我還得多謝侯爺了。”她冷笑,信他的話,就等同于白活兩世。
此時,女人頭上的朱钗松動,烏黑濃密的青絲如散落開,如柔軟光澤的綢布,襯得那張臉愈發素淨動人。因為中了迷藥,眼神還有些迷離,朱唇微張,細喘着,胸口跟着呼吸的節奏上下起伏。
外衣滑落,裡衣襟前亦微微敞開,隐約可見旖旎春意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
霍硯川目光一滞,随即别開,喉間不易察覺的微動,心中莫名好似灌了千斤重的鉛,壓着他胸口頓感沉悶。
賀雲卿很快的猜到,約莫是翟雪棠不巧撞見他殺人現場,這才被滅口。可她也在現場,不殺她,難道是想拉整個賀府上賊船?
她爹是大梁三品大将,掌侍衛馬司都檢點。雖也不滿後宮涉政,惹得太後屢屢不滿,借此打壓。但賀氏對大梁還有價值,最起碼當下還指望着她阿兄駐守雁陽關,奪回被北狄侵占的涼朔十二州。
現在郡主和燕策死在了“兩人”手下,太後生性多疑多疑,讓她知道,賀家就算是再有用,也是一枚棄子。
霍硯川用手指輕輕地劃過刀刃,陰冷道:“聽聞賀姑娘前幾日在府中鬧着為情自殺,不如本王今日送你一程?”
賀雲卿冷笑一聲,眼底不見驚色,“王爺要是想殺我,何必留我到現在?”
她稍感恢複了些去力氣,勉強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神态自若:“朝陽郡主死在你我面前,說到底,誰都逃不了幹系。這裡距文德殿不過幾百米,想驚動禁衛軍前來有多容易,想必王爺一定也很清楚。一旦殿前司趕來,屋子裡藏得人也插翅難飛。翊王不會算不明白賬,非要拉我下這趟渾水吧。”
她的意思也很明确,想要她命,她必然會拉個墊背的。
她好不容重活一世,若死在他刀下,豈不太冤!
霍硯川挑眉,噙着笑,似乎沒有因被威脅而感不悅,隻輕輕“哦”了一聲,語氣輕揚,仿若聽了一句趣事,反而多了幾分饒有興緻。
“你如此笃定,能從我這兒跑出去,是因為她嗎?”說着,藏在暗處的人影終于緩緩現身。
賀雲卿看去,眉間微動,見那人手握一把刀架在春澤脖頸處,已有血滲出。
春澤捂着左腹,指縫間隐隐透出血迹,面色隐忍又蒼白。
她心頭狠狠一震,春澤的本事她最清楚。她年幼時在北狄救下春澤,她身形靈敏,出手迅疾。以她的身手,尋常人根本近不得她的身,更遑論擒住。
而霍硯川真正想讓她看的是,春澤身後拿着刀的男人。
男人她不認識,看歲數似二、三十左右,但她認識他身上的服飾,撇過腰間魚符,殿前司都虞侯薊觀風。她恍然,原來他在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布局了,甚至将手已經伸進了皇宮,她不敢想象這宮中還有多少他的眼線。
霍硯川收起手中的刀,眼神陰冷,似地獄的判官:“留你不殺,自然是借你手收拾這爛攤子。堂堂一郡主莫名死在宮中,也交代不過去。傳聞賀将軍之女易怒善妒,好殺戮,因不甘郡主拆散你與七皇子,懷恨在心,遂痛下殺手。不出兩刻,宮中就會發現郡主消失,到時候你便是插翅難飛。”
話畢,霍硯川眼裡沒有半分猶疑,拂袖而去,留下殿内的二人和兩具屍體。
對他而已,屋裡已經是四具屍體。
賀雲卿頓感不妙,咬着牙看着他離去的方向。
光刺殺郡主一罪,足以要她命了,在加上一個三品官員,這人分明是要置她與賀家于死地。
春澤忍着極大的痛,額間已經布滿了密汗,對着她說:“姑娘……你離開這裡,就當沒來過,春澤會認下這一切。”
賀雲卿望向她,眼中閃過一抹溫柔與心疼,但很快恢複了冷靜。
她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聲音低沉而堅定:“别說傻話,我不會有事,也不會讓你有事。”
前世,宮中的老嬷嬷曾告訴她一種處理屍體的方法,雖為殘忍,卻異常有效。這也是後宮中嫔妃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法子的關鍵在于先毀其面容,剜得血肉模糊、難以辨識,再趁夜棄于廢井之中。最終被宮人發現,也隻會當是投井的宮人,草草用席卷裹,偷偷運出宮去,棄于荒山野嶺。
賀雲卿低頭望着沈棠的臉,伸手緩緩地合上充滿怨氣的雙眼。
春澤知道她的計劃後,又轉眼看向那具男屍,問:“他怎麼辦?”
賀雲卿看着燕策,腦海裡不自覺浮現霍硯川得意陰險的臉,氣得咬牙,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剜!”
屍體被發現,沈太後定會揪着不放,察個水落石出,霍硯川倒是抽身。而她,極可能被順藤摸瓜,揪出來。
兩人用刀娴熟。
不久,賀雲卿拿出絲絹,細細地擦手。
春澤問:“這青天白日的怎麼把屍體運出去?”
賀雲卿取下金钗遞給她,“每日差不多這時辰,膳司的宮人都會從宮外拉進食材,這些食材入宮時被嚴查過,到了後宮一般不會再過問,你拿去這個去,讓他們來順便拉個‘貨’。”
春澤将金钗收到袖口,神态猶猶豫豫,“這行嗎?”
賀雲卿信心十足,“宮中的人有他們的生存法則,該問的不該問都不過問。”
正如她所說,不出片刻,不知哪個宮的太監拉着破舊的車辇而來。車裡裝得滿滿的都是需要清洗木桶,有幾個木桶裡殘留着泔水,令人作嘔。
她用白布将兩具屍體裹起來,塞到一個個泔水桶的中間,又悄悄地遞給兩名太監一腚銀子,低聲道,“麻煩公公們拉去昭台宮。”
……
冷宮四周寂靜無聲,她站在井邊,盯着兩具無臉血屍,心中沒有半分同情。多行不義必自斃,兩人不幸,非招惹上了霍硯川。
有時候,命運的殘酷,真是出乎預料。誰能想到,曾經風光無限的郡主,此刻倒在這荒涼的井中,不久便是白骨一具。
兩人從冷宮出來,身上沾染着污穢的氣味,衣着也有些髒亂,再去拜見公主也不合适,春澤又受了傷,索性回府。好在彩蝶将她準備的賀禮送去了華陽殿。
官道上,她察覺周遭不少人正低聲議論,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她。有人掩口輕笑,有人低語耳畔。可她始終挺直背脊,步伐沉穩,神色如常,仿佛那些碎語不過是風中微響,吹不動半分衣角。
下一刻,忽有腳步聲自四面響起,一群内侍與侍衛如潮水般将她團團圍住。
為首之人身着大太監服,她走來,眸光裡帶着打量與審視,來人正是太後宮中得用的大太監。
曹德勝拂了拂袖,笑意不達眼底,“賀娘子,朝陽郡主的婢女來禀報太後,說郡主見了你之後便失了蹤。你可知朝陽郡主在何處?”
賀雲卿不露聲色,微微欠身:“曹公公怕是誤會了。我方才一直與武安候在一處,怎知朝陽郡主的去向。”
曹德勝挑起下巴,眼裡閃過狐疑:“你單獨與武安候在宮中共處是作甚?”
她唇角勾起一絲譏诮,眼波輕掃一圈圍攏過來的衆人,忽地一笑,聲音清冷:“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能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