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卧于榻上,凹陷的面頰擠出一絲冷笑。
世人常道,一國不可無君,百姓需君主以為綱。可沒有百姓,又何來君主?
百姓需要的從不是那高坐九重天子。也不需要他這般被一根絲線操控的木偶,被權臣控制、被世俗禮法控制,甚至被自己的母後控制一生。每日戴着虛僞的面具,在一群觊觎權勢的貪婪老狐狸面前迂回。
百姓為何需要這樣的君主?
他甚至無法做任何決策。
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盯着他,無數雙眼睛,無時無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為官職、為爵位,為皇位……
就是不為百姓。
他合上眼,聲音沙啞:“都退下吧,朕乏了。這斷時間的國事都由母後攜太子做決策吧。”
她緩步上前,坐至榻沿,眼中浮現一絲憂色:“皇上,偲兒尚未及冠,閱曆尚淺,還需磨砺,萬萬不能驟然擔起重任。此時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穩固朝局,方不負江山社稷。”
須懷霁靠坐起來,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胸膛起伏間伴着陣陣咳嗽。他掩住唇角,卻依舊止不住一絲血痕從指縫滲出。陸柬之欲上前,他卻擡手阻止。
他緩緩開口,語調低沉而緩慢,每說一句,仿佛都要耗盡力氣:“傳旨下去……武安侯忠義為國,學識淵博……今太子尚未及冠,需得師者引路……特封武安侯為太子太傅,輔佐儲君……導之以德,訓之以禮……其勉之。”
話音落下,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帕子上那點點血迹,愈發刺目。
衛皇後似乎還想說什麼,被陸柬之勸阻:“娘娘,還是讓皇上多歇歇吧。”
皇後深深看了床榻上的人一眼,終是歎了口氣,領着衆人緩緩退出寝宮。
殿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頭的喧嘩與目光。殿中頓時靜得出奇,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幾縷殘燭搖曳,映出斑駁的光影,一點一點攀上床榻。照在幽沉而銳利凹陷的雙眼,目光如刀鋒破夜,藏着不能言說的清醒與算計。
與此同時,前朝紫宸殿有若鬧市,沸反盈天,薛敬晖頭冠貂蟬籠巾,身着绛袍皂緣,還是一身侍祠大朝會之裝。昂首挺立站立在百官之前,身後的翰林學士高呼:“望太後憂高祖社稷,還政于天子,以平天災,造福百姓。”
随後身後的百來号國子監生,齊聲高呼:“望太後憂高祖社稷,還政于天子,以平天災,造福百姓。”
一遍遍呼喊聲在大殿裡回蕩,繞過一層層宮牆,如同烏鴉盤繞在天子的寝宮。
金殿之上,沈太後已然沒有坐在珠簾之後,而是身披鳳袍高坐于龍椅之上,紋絲不動。
殿外,沈毅宗全身甲胄武裝,統領禁衛大軍,将整個宮殿團團圍住,黑壓壓的,一團一團的,與天上的黑雲如出一轍。
薛敬晖手捋髭髯,怒斥:“沈毅宗,你是要反嗎?”
沈毅宗踏入金殿,直沖薛敬晖,“薛大人,本官還要問你,你帶着一群國子監的學生是要作甚?皇上龍體欠康,你卻攜百人在此大鬧?是要抗旨不尊?”
楊嵩自百官中緩步而出,拱手道:“卑職觀天象,今日……”
“你閉嘴!”沈毅宗厲聲打斷,擡手怒指,“什麼天象?本官看你是年老目濁,眼中起了黑花罷了!想當年高祖禦駕親征,出兵之日亦有黑雲壓頂,結果呢?一戰定乾坤,四海歸心。怎地今日見黑雲便說是兇兆?”
楊嵩滿頭冷汗,噤若寒蟬。
薛敬晖沉聲接道:“大梁乃須氏江山,如今太後協太子監國,理應由太子出面定奪。”
榮止夷冷笑一聲:“薛相這般急着推太子上去,莫不是另有所圖?”
薛敬晖看都不削看說的人,語氣輕蔑:“你這話何意?”
榮止夷不急不緩:“如今滿朝皆知,你女兒早被皇後看中,暗定為太子妃。薛相到底是大梁憂慮,還是為你薛氏謀私?”
一旁的衛文旭聽這話眉頭擠出川字,聲音帶着森森寒意:“榮副相慎言,何為謀私?天子重病,太子監國乃合情合理,謀得哪門子私?”
衛文旭身為尚書左仆射,又受先帝加封衛國公,素來言重有威,就連太後平日也要給幾分面子,一語出,自然令殿中氣氛一緊。
這時,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自殿門外傳來。霍硯川似是掐準時辰,與太子一同緩步入殿,隻見他玄色衣袍如墨,身姿筆挺,立于太子身側,目光掃過滿殿。
他本身就比常人高出很多,寬肩窄腰,站在人群中,未曾發一言,僅是立在那兒,便似刀鋒直立,叫人呼吸一滞。竟忘了誰是真正的大梁儲君。
他随太子步至殿中,向百官作揖,語氣不急不緩,唇邊勾起譏諷,句句如鋒:“諸位大人,不查禦象失控之因,也不問青宮崩塌之由,倒先在這金銮殿上争得面紅耳赤,倒也頗有為臣風範。”
殿中氣壓驟降。
他步前一步,語氣森冷:“太子方才親至青宮,查驗現場。工部擅自更換梁料,偷工減料,緻使整座青城台崩塌。幸而皇上未至祭壇,否則這坍塌之禍,便是喪命之災。”
霍硯川冷聲繼續,目光轉向李淳之,“而禮部,李大人,于大典前籌備失當,馴象師無故失蹤,瑞象失控,沖撞天子,大慶殿前幾乎釀成慘禍。”
“諸位不僅不思查根問底,反在此轉移視線,欲蓋彌彰。”
他直視衆臣,居然散發出天子之威:“如今太後輔政,太子監國。但眼下樁樁件件,證據确鑿。太後向來英明睿斷,太子亦是明察秋毫,難道還會任由你們再此混淆視聽?”
翟紹冷汗淋漓,脊背發寒,李淳之更是臉色如土,噤若寒蟬。
随即須偲對着沈太後,高揚道:“還請皇祖母明察,禮部尚書失責釀成大禍,工部尚書偷梁換柱,已是死罪,更該嚴懲不貸。方可以示天憤。”
話落,二人立即“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下。
沈太後面無異色,心中卻已掀起驚濤。翟紹與李淳之,皆是她一手扶持的心腹,如今竟被人輕而易舉撕下嘴裡的肉。
聚集百官在此,架着她于禮法高台,目的是要用她的手,親自制裁二人。
她的目光越過太子,落在他身後那道沉穩冷峻的身影上,恨得想當下撕了他。又是姓霍的,十八年前她就應該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最終她長吸一口氣,沉聲下令:“禮部尚書李淳之與司天監事楊嵩失職失察,導緻皇上病危,祭天大典中斷,已釀成大禍,現革去官職,不允留京;工部侍郎翟紹監管青城宮擴建不力,偷梁換柱,押入死牢,待後議處。”
翟紹聞言,心膽俱裂,連連叩首伏地,“太後饒命!此事絕不是卑職所為,卑職所收玉料皆由京西道轉運使蔡大人直送入庫,工部絕無私換劣玉,還請太後明察!”
“拉下去!”